我们之间不近不远，弱水三千

仙仙

我是在向你讲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我正逆着人流追一只色彩斑斓笑容魅惑的蝴蝶。那只蝴蝶任性地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弧度，视眼前人潮中一个个人的身体为无物。
我喘着气怒视着前面回头嘲笑我的蝴蝶，大吼着让她停下来，她扬起殷红的嘴角，说：“才不要。”
瞧，多么傲气的回答。她有傲气的资本，妖娆的身段，艳丽的色彩。那眉尖一挑便醉了日月的风情，世人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可惜，世人都看不到她。

说到这里先停一下，我是不是还没有介绍自己？看啊，我总是忘记。
我叫方小迟，或许是兰小迟？我不记得了，所以能看到我的人都叫我小迟，包括那只正张扬着嘲笑我的蝴蝶。
如你所想，我是透明的，跟那只让我恨的咬牙切齿的蝴蝶一样，我可以穿过任何一个地方，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没有穿过别人家墙去窥探别人隐私的诡异嗜好。
我没有感情。
我活了将近三百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透明的，身边跟着那只同样透明的蝴蝶。我看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海誓山盟，可我也只是看着。
那是世人的悲欢离合，那是世人的海誓山盟。
我非世人。

别急别急，故事已经开始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看啊，我总是忘记。

我与那只蝴蝶就这样在人群中追赶着。
可是，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少年。
他站在一处断垣前，头顶有一朵杜鹃开得正灿烂，有阳光落在他身上，覆上橘红的朦胧光晕，宛若神袛。
我似乎见过他。
突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翅膀挡在我面前，她嬉笑着推推我，说：“喂，你不是傻了吧？小迟？”我回过神来，张牙舞爪地挂在小蝶身上。小蝶是那只蝴蝶的名字，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时曾得意地说她的名字跟她一样有内涵。
小蝶一直挡在我面前，我扒拉开她的翅膀时看到那处断垣前只有一株杜鹃开的正灿烂，花朵上有一层淡淡的橘红光晕，梦幻不似真实。
我没有错过小蝶眼中的紧张。

我与小蝶住在一所天价公寓的楼顶，公寓的小尖顶被审美意识超前的主人削平了，在上面盖了一所繁琐的玻璃房子，白天抬头就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晚上就可以看到几颗稀疏的星。
哪里像三百年前。

月亮升起来了。
小蝶抖了抖翅膀便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与我这个彻底的透明人不同，小蝶可以在晚上变为人身，妖孽般的一个女人。不过代价也是极为巨大的，在变为人身之后，小蝶会一直承受着切肤之痛，直到她变回来。
小蝶很少变为人身。

小蝶轻佻地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闪着冷光的一嘴白牙往我颈动脉上一凑，阴恻恻的说：“小迟，我出去了，乖乖呆在这儿，不许乱跑，我可不想再飞整个城市去找你。”
我猛点头。
小蝶说的是不久前的事，我们还没有定居在这所玻璃房子里，小蝶去找适合我们住的地方，要我在原地等着她。小蝶走之后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结果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直到我一个人在城里游荡了一周之后我才看到疲惫的小蝶。她再也不许我乱跑。

小蝶走之后我趟在地上看星星，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头顶的星数了个遍。我正无聊的将头发梳好放下再梳好的时候公寓的男主人上来了。公寓的男主人有一个漂亮却很刻薄的女人，听说男主人是为了钱财才娶了女人。
男人正值壮年，稳重成熟，温良儒雅，却在进入这个玻璃房子时露出疲弱的神态，脆弱的令人心疼。
男人在楼顶上呆了一整晚，看了一整晚我用了几分钟便数完的星星，天将亮的时候男人才回去，我听到他的叹息，他说：“这些都不是我的。”
对啊，这些都不是我的，与我无关。

小蝶回来的时候我正对着刺眼的阳光出神。小蝶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也从没有把我一个人扔一个地方这么久过，虽然她总是无所谓的神态，可我知道，她很在意我。可是她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肯定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白日里遇到那个男人时小蝶眼里的紧张，里面压抑着透明的悲伤。
我对着回来的小蝶微笑，她只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便睡死过去，我知道，她累坏了。小蝶睡了一整天，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无奈地坐在旁边的地面上为她揉着酸胀的肌肉。
与小蝶相依为命了三百年，看到她这样突然就很心疼。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小蝶在那一晚的时间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中午的时候我看着还没有醒的小蝶，念了安世咒。这可以让她安稳的睡到晚上，并且不会发现我做了手脚。

我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大广场。
拥挤的人群，火辣的太阳，污浊的空气，可这些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我是透明的。
广场上有一棵树，蔽日遮天，虬劲的枝条纠结盘绕，可这也仅仅是对于我来说，因为它也是透明的，避免了被砍倒的厄运。它坚硬的根须无视满目疮痍的水泥地面插到地下，我可以看到它的根须将水泥地面切割的像被电线分离开的无数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可这也仅仅只是对于我来说。世人都看不见。
这棵树已经活了七百多年，绿色的凉意布满这人潮汹涌却无比空旷的广场。我有些事要问他。

“你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小蝶。”
“她去了哪里？”
“幽冥源”
“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小迟……”
“你们瞒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

我要去幽冥源。小蝶，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荏弱。

在忘川河上我遇到了那个昨天在街上遇见的梦幻不似真实的少年。他早已换下了那身稚嫩却干净的衣服，穿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帽子垂在背后，露出柔软的发。
他手里拿着一盏灯，散着黑色幽幽的光，那是引渡灯，任何形式的隐匿都逃不过这灯光，可却不包括本就透明的我。
可正打算偷偷溜过忘川河的我，却被他拦住了。
他看得到我。

“小迟，你要去哪？”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们本就相识。”
“什么时候的事？”
“七百多年前。”
“你是？”
“那棵树。”

我坐在船头，望着黑色的忘川河。
岸就在船尾。岸就是那棵树，就是那个少年。
他最终还是渡我过了河，他每放一个阳数未尽的人过忘川河便会付出无可想象的代价。我懂。
这三百年，我欠太多人。

我回到别墅的时候小蝶还没有醒过来。
我坐在她身边慢慢抚她妖娆的眼线小巧的鼻以及弧度优美的唇。这么妖异倾城的一张脸……怪不得她不舍得……可是小蝶，你可懂得，一个任何东西触不得，任何朋友有不得，任何情感生不得的透明人的悲伤？

小蝶醒来的时候我还在愣怔着望她的脸。她看着我的眼睛，本来刚醒来还蒙着一层水汽的眼睛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突然就弥漫了浓浓的悲伤。她的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小迟。”
“恩。”
“你知道了？”
“恩。”
“你要……怎么做？”
“……”
“那……”
“先分开几天吧，一周后在这儿见。”

顾不得小蝶悲伤的声音，我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幽冥源里我看到了往生石。与只可窥探世人前世今生的三生石不同，往生石可看到三界中任何生物的生生世世。这往生石只有我知道它的存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
我在往生石里看到了我的一生。
是的，一生。
我的生命只有一生。
我本是另一块往生石。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幽冥大战中被击碎，碎成四片，本体流落人间，拥有一魂一魄，两个碎片同样流落人间，分别拥有一魂二魄，另外一个碎片只拥有两魄化为幽冥府中的三生石。
我就是本体。因为是本体，所以在人间中以人的形式存在着，但又只有一魂一魄，所以就变成了透明人，而且，我的记忆每三百年就从头来过。
小蝶与岸便是其中两块碎片，因为是碎片但又因为拥有一魂两魄所以也是透明的能短暂变为人身但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的记忆，是完整的。
我在见过小蝶和岸的人身之后，三魂齐聚，我就突然莫名的知道了往生石的存在。
在一千二百年前我就遇到了小蝶，小蝶拥有完整的记忆，她与身为本体的我相依为命，却从不肯告诉我真相。在七百年前我遇到了岸，岸也拥有完整的记忆，却从不肯在我面前变为人身，直到我在街上无意间看见变为人身的他。他们不愿意再与我融为一体。

一周后。
我找到曾与小蝶定居的那所玻璃房子的时候看到有人在修补别墅的小尖顶，看来，别墅的男主人已经想通了，去找他的世界了。我想起小蝶，心里猛地一跳，我快速的奔上去，嘈杂的机器声音和来往的人影在我的感官之外，我只看到楼顶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小蝶。
她一定是走了，一定走了，她怕我融合了她。
我去找了岸，岸还在那儿。我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我说：“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良久，久到我以为又过了一个三百年的时候，岸说：“好。”

很意外的，两天后小蝶来到了岸的身边，她疲惫地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她递给我一块石头，疲惫地一笑，说：“小蝶，我知道你想过正常人的生活，那日见了岸之后我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生活。那天晚上我去了幽冥源，我去问了往生石要怎么做我们才能融合，他告诉我要得到所有的碎片，就算是这样，融合之后也有可能魂魄受损，造成我们不知道的后果。这九天，我去取三生石，可是三生守卫太强大了，晚了两日，小迟，如果你不怕融合后的后果，融合吧。”
岸也化为了人身。他看着我，叫我，小迟。他说：“小迟，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说，小迟，融合之后，我们之间不近也不远，相隔弱水三千，再也无法相见。

我拿着三生石的手在颤抖，我知道融合之后，灵魂齐聚，可是再也无法相见，那有这三魂七魄有什么意义？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我胸腔的某个部位在疼痛。
但是当我看见看见虽然处在污浊的空气中、嘈杂的声音中、拥挤的空间中却拥有情感有血有肉那实体的人类的时候，我知道我眼中绝对露出了渴望的神采，以致于我扬起了三生石——
虽然，泪在流。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你来医院看我。
我叫小迟，我不是神经病。
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说我有三种人格，可是你看，我多正常，还能给你讲故事，虽然每次讲这个故事我都很想哭。
谢谢你听我的故事。
——————————————————
文/岑兮
Q：16008636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