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那是栋经历过多年风雨的乔治风格建筑，克里斯从幽长的阶梯上走下来,绕过长廊，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花盆下，然后轻轻的拉上铁灰的雕花大门。
布莱顿的天很蓝。不过最近有些多雨，在海滨郊外的偏僻小镇，入冬后的寒意略显得浓烈，十一月的天气将草木埋藏，却难掩泥土香，街道干净而冗长，默默伸向远方。
一年前，克里斯搬到这里。他没有读书，整日有大把不知如何消遣的时光，当云卷云舒，当倦鸟归巢，当邻居的身影出现在夕阳中，轮廓晕染成潮红再渐变为青墨色的时候，夜神才慢慢张开巨大的双翼，世界陷入黑暗的温暖怀抱。
克里斯最喜欢做的事是照镜子，说不清是无聊还是自嘲，镜子里的自己总像个陌生人，一举一动都很僵硬，他甚至不敢问自己是否存在过，更不记得是哪一天，耶和华摇醒睡梦中的自己，眼前的老头，周身的刺眼光芒，让人惟恍惟惚。“送礼物去。” 声音高调又傲慢。
没人会了解在平安夜的大雪天东奔西走塞礼物的感觉，面对臭袜子的克里斯从未觉得幸福。虽然只有圣诞节前夜才发礼物，可他必须提前一年的时间准备，等于说是他的时间在循环，每天都在为圣诞而过。
他孤独的分发着希望，却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什么地方。三年前的平安夜，克里斯将礼物拿给孩子的时候，孩子在母亲身后哭的撕心裂肺，那一瞬间他感到失魂难过。人类的那些浩大空落的情感，终究来自对世界的不满和愤怒，一个平凡小人类对未来的期待。
克里斯想，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会没有任何理由的放弃这份差事，甚至不再想起这里的孩子的臭袜子。那，还能做什么呢？这样想的时候，天空就落满了雪。
这个冬季来得令人措手不及，风一刀一刀的吹，街上却到处是行行复行行的人影，像一桌食材齐全的浮世绘。街边站着一排排的圣诞树，明明平凡无端，却因得周身的灯光闪耀而尖锐刺眼。
傍晚六点的时候，克里斯在街上闲逛，背上的红白大包有点沉。走到布莱顿码头唯一的固定游乐场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挺拔的少年立在售票口旁，他一举一动，整个人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好似一株沉默的棕榈树。这样的宁静与周围的吵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克里斯突然想起耶和华说，做事情要像写排比，要有气势，少年的动作像一帧无声场景，无悲无喜，不吵不闹，却深刻的印在他脑海里。
晚上九点，平安夜的欢乐气氛彻底席卷了这个狷狂的城市。克里斯来到公园准备把礼物分类，没有星河的天，黑的静谧，街灯照亮的长椅上早有了人，喝着热饮，细碎的刘海遮住眼睛。是今天在游乐场远远看到的少年。“离家出走了吗？”克里斯笑着，坐在男生旁边，近看才发现少年墨色的头发和与之极配的深邃瞳孔，侧脸的弧度非常圆润，面容有着还未长开的俊秀。少年不语，双手紧握着一罐咖啡，头颅低垂着，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唔，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克里斯。恩，耶和…… 啊，我爷爷取的，哈哈。”“今天是平安夜，你不在家等礼物吗？”“今年冬天还真冷呢。”“你还在等人吗？今天白天我有看到你。”少年抬头看向他,目光专注。 “我在等你。”
克里斯登时愣了。静默了很久，久到喉咙有点干涩，克里斯突然想起正事，然后打开背包，哗啦啦的翻着。“今天是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呢？”他喃喃说着。少年喝了一口咖啡后看着克里斯，似乎在等待下文。“也许你是以这个身份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克里斯说道，“不怕告诉你，怕你不信我。”“我相信。” 少年将空罐放在身旁。克里斯笑笑，“耶和华救了我的命，他留我在身边，帮他每年这个时候给大家送礼物 。”“圣诞……老人？”少年的嘴角浮起似有似无的笑容，酒窝里盛满了灯光的温和，“你的驯鹿呢？”克里斯偏头，一脸迷惑，”他没有送我坐骑。”少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十一点，风开始跑的急促，张开嘴就灌进嘴巴里。 “可以，给我礼物吗？”少年突然问。“诶？”克里斯有点意外，看着身旁低着头的少年，“说说看。”“想和你一起看看烟花。还有，我妈妈是不是真的……很忙。忙到可以把我遗忘。”后半句声音很小，小到风一吹就吹散了。原来是因为这样。独自成长的日子总是孤单的吧，是暴雨天无人撑伞的无奈，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忙音，是旧时的物品丢失的难过，还是不温不火的生活。天会黑，人会变，有些缺失终究难以弥补，悲伤也罢，痛苦也罢，还不是要仰头大口吞下。孤单成长是付出声音，却连回音壁也没有的单程旅途。
“我的时间不多了。” 克里斯抬起头，眼神恢复清透，细雪扑面而来，“突然，不想发礼物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不明白当大家为耶和华盛大的生日温暖相聚的时候，我却要被抛弃。我跟着伯父一家生活，他们爱我我同样也爱着他们。但这种爱是不安稳的，我在他们心里是放在次之的位置。如果我威胁到他们的稳定，我甚至是会被摒弃的部分，他们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恨过生下我便死去的母亲和殉情的父亲。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多余的，我是活着的吗？——我也，很孤单呢。”克里斯站起身，转过头刚好碰到少年的目光。是错觉吗？他觉得这个少年是为了解救他而来，但少年的内心却和自己一样，存在着不正常的感情爆发点。“ 我和你不同，你有未来，我没有的。孤独成长总是漫长的过程，无论怎样的心，怎样的感受，怎样的记忆，怎样的想念，往心里藏吧。如果有必要，请将这些变成你要强大的理由。” 克里斯认真的望进少年的瞳孔，” 看清楚，你只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被抛下而已。”他像是一位老者在做临终的劝告。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浑身轻了许多。克里斯把包袱里的礼物一股脑倒在雪地上，那全是各种各样的烟花。少年一点都不惊讶。克里斯将火柴擦亮，点燃了其中一个烟花的捻，随即直直冲上天的光点炸开，照亮了整个公园，天空终于布满星光，璀璨似锦。
“这是给你的礼物。” 克里斯看着少年。“Merry Chrismas we all.”
十二点整。“我叫安倾宇。”少年伸出手握住克里斯，“也许明年，” 他顿了一下，“也许明年，我们还可以一起看烟花。”雪越下越大了，克里斯缓缓后退。“下次见面，希望会有下次见面吧。”在他转身投入黑暗的时候，雪停了。安倾宇合上眼，白天在一片热闹中看见一颗黑色的心脏，这个冲击对他来说着实不小。起初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有好心的邻居提醒他要小心，这附近有一个疯子，他在家庭遭遇变故之后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抢救过来后成了植物人，突然在某一天苏醒，开始把自己臆想成受耶和华使命的圣诞老人，每天背着一大包烟花当成礼物发给大家。
在穿越人群看见克里斯的时候，安倾宇就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疯子。托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睛的福，安倾宇可以看清人心。克里斯的心脏中寄宿着在北欧神话以及《旧艾达》中出现过的黑暗精灵，他们住在萨法塔夫汉，一个在尘世以下的地方。这些精灵们似乎没什么道德标准也乐于和人们做交易。而且并不特别在意结果。可以猜得到，精灵们与克里斯做的交易便是以灵魂换取时间。
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圣诞前夜。故事其实是这样的：克里斯的伯父一家在圣诞前夜，商量举家去游乐场玩，并要一起放烟花庆祝这个节日。但他们决定将克里斯留下，因为车子坐不下了。于是克里斯就对他们的车子做了手脚，他不知道这一动竟让大家再也回不来。警官判定这是一场意外事故，伯父的财产全留给了克里斯。但愧疚自责每晚都煎熬着他，然后他服下药品自杀。接着，与黑暗精灵做了交易，将自己的时间停留在圣诞前夜，每天承受害死家人的煎熬，其代价便是灵魂归于黑暗。克里斯以这种自虐的方式忏悔着。今晚是最后的期限。
只要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看烟花，愿意听他诉说苦痛，他的心结便可以打开。被抛弃的伤痛是他们给你的礼物，不正当的报复绝对是对生活的败北，为情感的扭曲纠结不已，最后活着便是一幅进退维谷的姿态。生活总要继续，就算到最后失去所有凭依，仍要继续。灌着风吞下，再昂着头前进吧。
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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