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仙仙

  1、
  清明，未名湖，莫等亭，雨落不休。
  我独坐亭中，神情枯槁，执着笔，缓缓写下这封信。
  “此刻，我在等一个人，取我首级。余生年不详，方一出生父母便因江湖仇杀离世，幸遇修罗岛主相助，得以练习上乘武功，二十年混迹江湖，罕逢对手。回首往事，生平对我恩重者岛主和雨寒两人，而我最愧对的也是他们......”
  忆及雨寒，不知为何停住笔，我想到幼年，岛主将我从仇家刀下救脱，而后带我出海。修罗岛是个环境甚恶之地，头几年我几乎难以忍受，然而当雨寒到了这里，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儿，我们迷恋上了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童年时光稍纵即逝，我几乎忘了父母的仇恨，忘了岛主对我说的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儿。但这些终究还是忘不了的——至今仍记那日岛主把我和雨寒带到三十七品堂，要我们祭祖，立誓，授剑。很多事，我本是不想做的，但见雨寒虔诚膜拜的一瞬，我什么也不再想了......
  雨还下着，没有要停的迹象。我拿出一壶酒，是从修罗岛带出的。
  “公子，不是要等雨寒小姐来时共饮的吗？”清风提醒。
  “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整日提心吊胆，也够受的了。今日过后，你另寻个主人吧。”
  “公子......”清风默然。
  “她若要来，该是早到了。听人说她遇到极厉害的对头，怕已经失手了吧？”
  
    2、
  “谁在乱讲？”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微抬头，，看到雨寒飘然而至，“你来了。”
  “是啊，多年不见，我的轻功进步不少吧？”
  “你在屋顶三个时辰，以为我不知吗？”我轻蔑笑着。
  雨寒涨红了脸，那神情晃若我初见她时的模样，像有一团火焰在她心灵深处燃烧。她径自坐下，不再言语。
  “冷吗？”我温言问道，她没有理会。
  我不再说什么，把酒拿给她，说：“天冷，心也冷。先暖一暖身子。”
  她接过，望着那如血般腥红的色泽，问：“修罗岛上带来的？”
  我没回话，自顾饮着，“我对不住岛主和你。”
  “对不住？”她很激动：“是啊，莫雨陵，你确是对不住我们。修罗岛出来的大杀手，今天告诉世人，他不愿杀人了。”她一仰头，酒下了肚。
  “你懂什么？”我缓缓饮着，环视湖水，半天没有言语。突然我把杯子摔向地上，吼道：“这次要我杀的，是皇上！”
  “你怕了？你是怕最后不得善终？还是怕什么？”她厉声问。
  “我怕？今生今世，我只怕一件事。”
  “什么？”她追问。
  “我怕有一天，你死了，我却活着。”

  3、
  我沉沉低下头，正色说道：“他们以为皇上一死，万事皆可了结，好人再不会被滥杀，建文帝也可光复。这才逼修罗岛出手。天下大事，岂能因一人左右？皇帝一死，天下大乱，蒙古人必会卷土重来。那时又是场腥风血雨。我从命，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到头来，受苦的还是汉人百姓。”
  见雨寒沉思不语，我一笑，说：“算了，今日不谈国事了，我们只喝酒。”
  她又饮尽一杯，说：“岛主命我清明节前务必取你性命。”
  “我知道。”
  “他说定要把你首级带回去，给天下英雄一个说法。”
  “我知道。”
  “他叮嘱我万万不可动情。”她的眼神紧紧压迫着我。
  “啊！”我干了一杯，“我知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我猛然想到，二十年前离开修罗岛，也听过类似的叮嘱。我凝视着她那海水般的目光，问道：“还记得，当年我们说过的那些话吗？”
  “怎会忘？”她的目光添了一丝暖意，“没想到再见就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年分手之际，你第一次吻我。我骗你说，我在唇上下了毒，沾到即死......”
  “我当时回答——我中毒，已经好多年了。”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知觉，慌忙抬手扶住额头，尽量不让她看到我湿润的眼眶。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件事该做个了断。”她利刃出鞘，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我。那把剑和她的目光似在说，今夜要杀人了！

4、
  我未起身，只轻轻将剑拿起，摆在桌前，说：“我不愿斗狠，已在酒里下了毒。”
  “哼......” 雨寒冷笑一声，道：“当年岛主教我们本事，让你学了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却只让我学了下毒解毒，我虽学艺不精，可当今天下，又有谁敢对我下毒？”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狂笑着，声音如夜莺。“这些年，什么事我不敢做？越是他们不敢做，我越是要做！”我拔剑出鞘，细细端详这把纵横江湖，杀人如麻的宝剑，接着淡淡说道：“毒，确是下了。”忽抬起头，望着她说：“这毒，你解不了。”
  “你不是也喝了吗？”她实在不明白。
  “因为......”我望着她，感觉十分痛苦。“我喝了，你才不会怀疑。”
  听到此言，她喟然长叹，随即说道：“你以为终究我俩没一人能独活？我在毒药上浸淫多年，什么毒解不了？”她抿一口酒，说道：“世间至毒，你莫非都借来了？”
  “世间至毒？你且说说有哪些？”
  “世间至毒，莫过于断肠草、鹤顶红、情人泪三味最难破解。剑南唐家与云南五毒教虽是出名，在我看来倒不甚厉害。那三味毒，你都借来了？”我没有应声，她又徐徐说道：“断肠草，出自毒手药王无嗔。岛主曾说，当今武林医术集大成者唯毒手药王一人。他救人厉害，毒人更是厉害。这断肠草，服下之后，肝肠寸断，无药可救。但毒手药王性情极怪，他的毒，不会轻易送人的。”
  “是啊，无嗔大师乃性情中人，他本是不肯给我。可是他有个短处被我拿到，也就只能从了。”我诡异的一笑，侧头望了望湖水。
  “什么短处？”她问，就像个听故事的孩子。
  “毒手药王虽下毒手段了得，对敌却不喜用毒，但‘毒手药王’的诨号也不是讹传。他原有个师弟，唤做万嗔，也算个一流高手，但做事却不光彩。他冒毒手药王的名声，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毒手药王宅心仁厚，念及当年情分不忍杀他，这些年就一直任万嗔在外胡作非为。这件秘事江湖中无人知晓，便都把万嗔造的孽算在毒手药王头上，不时有人找他寻仇。幸而毒手药王神通广大，门下弟子众多，每次都不至吃亏，但此事也令他叫苦不迭。那晚我去药王庙借毒，恰遇万嗔找他寻衅。毒手药王一味忍让，万嗔却得寸进尺，伤了他几个弟子。我一时气不过，和他动手，将他打成重伤，无奈自己也中一掌，就被他逃了。”
  “想必......想必你是威胁毒手药王，不借毒的话，便把这件事传出去？”
  我答道：“没错，毒手药王担心万嗔受重伤，难以再应付仇家，无可奈何之际，只得把毒借给我，还叫我发誓不外传此事。”
  “但你却对我说了，不是吗？”
  我望着湖水，雨水缓缓注入湖中，就像在人体里注入一滴滴断肠草的毒汁。“这场雨过后，江湖上再没人知晓这个秘密。”

5、
  雨寒的嘴唇微微发颤，沉默许久才开口：“鹤顶红，取自丹顶，无臭无味，中毒后周身血管爆裂，也是无药可救，乃宫中密药。难道你也借来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正月初一，我到过京城，见了永乐。永乐篡了建文皇位，虽是为天下不耻，我看来却没什么不该。当年建文年幼，天性绵善，而周围尽是空口谈兵之士，如此天下岂能久坐？北有蒙古兵事未平，东有倭寇为患。如此局势，唯有永乐能保住汉人的江山。”
  “汉人的江山？”
  我没有理会。“初一那晚，我在养心殿梁上看到永乐正在批阅奏折，三更时又传了几位重臣来谈国事。我躲在梁上听了许久，他说，河北、山东、河南一带民众生活困苦，朝廷应该多多顾恤。又说，对于蒙古的战事当谨慎，倘若发动后僵持不下，还是要连累百姓受苦。我隐隐觉得此人千言万言不离百姓，正是一代明君。我想：有他在，汉人的生活不会苦，汉人的江山不会亡。我们又何苦，为一个不知死活的建文......？”
  “后来呢？”
  “我等左右退下，突然现身告诉他，我是奉命来取他性命的。他问我为谁而来，我说是建文。他听罢面不改色，说‘建文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皇帝。’我问他“难道你是吗？’他没有回答，从案上拿起一幅图递给我看，说：‘你既要杀我，想是功夫高的很了。我无力反抗，侍卫们一时也无法进来......”他站到镜旁，微微正下衣冠，说道：‘我这半生杀人如麻，有些该杀，有些却不该。你们江湖侠义道上，想必不少人骂我是昏君。昏君也好，明主也罢，我这颗头颅终究是为了汉人的天下呀。’说着说着，他竟落下了眼泪。我拿着那幅图，展开一看，竟是大明远征东海的战略图。倭寇在边境为祸多年，虽不威胁全局，却搞得当地民不聊生，永乐此举虽艰辛万分，却是为民而行。我看着眼前这个早衰的中年人，靖难一役令他伤痕累累，登基之后他也并未永乐，他拼死多年，究竟追求何在呢？难道登上权力与欲望的顶峰，对一个人如此重要？我问了他这个问题，等待着回答。许久，他说：‘蒙古铁骑破我长城八十余载，高祖皇帝自起义以来夺取天下，上顺天意，下应民心。我只是不想，我们汉人，再重蹈覆辙！’他说罢虎目圆睁，一股浩然之气把我定在原地，我再也无力杀他。”
  “是啊，这片土地本就是你们汉人的。”雨寒幽幽说道。
  “那晚，我和永乐在养心殿谈了一夜。他给我讲江山社稷，讲百姓疾苦。我也给他讲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尔虞我诈。说来真是奇事，皇帝同杀手，一夜间竟成莫逆知己。临走时我把他的鹤顶红借来，随即互道珍重。我警告他‘如有一日为君不德，定有人取你首级。’”
  “永乐......也算个好皇帝了，只是做事太绝，太绝......”雨寒竟落下了泪，她凄然叙说：“情人泪，修罗岛秘产毒物，中毒后周身骨骼尽断，同样......无药可救。当年出道时岛主赠与我，我又转送给你，没想到最后还是还给了我。”
  “是啊。”我抚着腰间锦囊，说：“当年岛主怕你遇上强敌抵挡不住，把情人泪送给你，以备克敌。你却偏偏不喜欢，要我拿着。”
  “当时我想，你性情刚烈，遇上强敌一定不肯罢手，而我不会牵强自己，打不过便舍掉了。你拿着情人泪，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也可下毒，再没有谁你杀不了。少女时的心境，真是......”回眸往事，雨寒不由苦笑。
  
6、  
  风起，雨仍下个不休，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脑中像积了一泓清水，恍惚间我看到雨寒已趴在了桌上，她抬起头微笑望着我，这笑容很神秘，富有智慧。她的脸色煞白，生命的气息愈发衰弱。混混沌沌的，我渴望再看一下她的眼睛，而那也需要我仔细探寻才摸索到。我坠入永恒的冰冷中，这一刻宁静的可怖，我探寻到一丝光明，猜，那是她的眼睛。原来，她也在寻找着我！
  “雨陵，还记得当年你说要带我去草原牧羊吗？你还记得吗？”
  我点着头，泪如雨下。
  “等了一生，还是没有等到我们归隐的那一天。有些事，注定不能如我所愿。”她的脸越来越白，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血与泪交织下，她凄然诉说出她的故事：“知道吗？三十年前，在蒙古大草原的东部，有一个叫朵颜的部落。他们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牧民。洪武年间，朵颜跟随宁王朱权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建文年间，朵颜被永乐收编，成了他靖难的先锋。若不是朵颜所向睥睨，当今天下还不止鹿死谁手。朵颜的先烈，为朱家做了这么多，难道不能让他们的子孙平安生活下去吗？可是，就在三十年前，就在三十年前的白月，牧民们还在庆祝节日，突然远处本来一直骑军，他们的旗上绣着‘大明’。就是他们，屠杀了这些手无寸铁的牧民。那天，我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醒来看到的不是白月节的吉祥如意，而是一片血海。永乐，他做的好绝呀！他忌惮朵颜有朝一日再露锋芒，竟要兔死狗烹！汉人的江山？你们汉人为了江山社稷，一切丧绝人轮的事皆可做吗？”
  说罢，她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泪水也已浸透了她。我惊异地听着她的话，脑中不由浮现三十年前美丽草原上那不为人知的一幕——一条条可爱的生命在刀光剑影中失去了活力与光彩。我感觉到一个懵懂的小女孩正朝我奔驰而来，她的身上满是血迹，从她的身上你看到了血腥，暴力与人性的丑恶，但同时你有看到光明与希望，这是一个民族的种子！她，仿佛一匹燃烧着的汗血马。
  “这些，你从未说过！”我惊呆了。
  “说了又有何用？这就是天意，从朵颜归顺永乐的那一天起。帮我一个忙，把我葬到朵颜。明年的今天会是我的忌日，请到我的坟上，送我一匹马。”毒药已令她痛不欲生，她在苦苦挣扎着。
  
  7、
  “什么！”我猛然意识到，雨寒已毒入肺腑，而我却还没有毒发的迹象。
  “你好傻！”她仰头望着我，伴着那神秘的笑容。“三味毒都没有解药，我解不掉，算你赢了。”她掘强说道：“可不巧，上个月我在天山遇到白发魔女，偷了她的雪莲，炼了一粒解毒丸，已悄悄放在你的杯中。也许不对症，但是......你一定死不掉了。”她的笑容似在嘲弄我技不如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疯狂地扑向她，紧紧将她抱起。
  “我们两人中定有一人要死。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我知道，这也是你下毒药的原因。可是，我偏要你活着，我偏要你独自一人好好活着。我求你，好好活着，不要寻死。多年以后，我想在天上看着你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执着她的手终此一生，你是该有个好归宿的......而这江湖，闯不下去便不要闯了吧。”她伏在我肩上，一刻也不愿意离开。
  “雨寒，别走，求你了，别离开我。”我已泣不成声。
  “知道吗？我一生中服过无数种毒药，千毒万毒都能破解，只有一种最难破解，也不可能破解。遇到你那一刻，我已中毒了。这毒很深，深的你我从未发觉。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它......好痛呀......”我聆听着最后一阵蚀骨的声音，她的身躯有些轻盈，似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事物从她的身体里被抽出，飞向云端，我看到她回眸时那最后一丝微笑，温润依旧如同初见，只是那团生命的火焰渐渐熄灭。她已无力呐喊，她永远睡在我的怀抱里。
  风平。雨，停了。

  
  8、
  清明，蒙古草原，朵颜。
  一匹汗血马向远方疾驰着，不时几声嘶鸣，更令我心乱如麻。草原上的夜空很美，星光灿烂。可我想，即使看得见，那轮月也不会再圆，；即使看不见，那颗星也无人为你再指，我就这样迷失在本不属于我的星月夜里。忽然一颗流星划过，那道笑靥如花，在人的记忆里如此清晰。我把手探入锦囊，拿出一瓶毒药，这是情人泪，我对雨寒撒了谎。倘若当时用它，也许天山雪莲也救不得我命了。情人泪，情人泪，这是情人留下的最后的一滴眼泪，我怎好轻易挥霍？
  我静静审视这瓶毒药。世间至毒？我曾问过毒手药王，问过永乐，也问过雨寒，究竟哪个更毒呢？也许雨寒的答案更对，毕竟深受其害，有着更深刻的领悟。
  我缓缓下笔，试图把这封信写完。“是啊，世间至毒，并不是什么断肠草、鹤顶红，也不是我手中的情人泪，即使江湖后世再有奇才，但无论什么毒药，也抵不上它摄人魂魄。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中了毒。世间至毒，惟情而已矣。”


作者原名：邓天宇
作者笔名：莫雨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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