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绿影

仙仙

林照甫转过荒园的畸角儿，回到家里的时候，已近黄昏了。他去得原极早，转至畸角儿，却如失了魂魄一般，呆愣愣地不再动一动。往日的幽香，如今变得极淡。虽不是“满地黄花堆积”，那风中零落如枯蝶旋舞的蜡质淡黄花瓣却似乎也都争先恐后地跳进他眼睛里来，亦可算“畸角一片伤心黄”了罢。这座荒园本就极少有人来，更遑论这个不起眼的畸角儿，而林照甫终是动也未动，单站在畸角儿这几株腊梅树的面前。
初春的太阳煦煦地洒在他略显苍老的面孔上。轻韧的腊梅花瓣却不防飘落在他微旧的青色长衫上，似是好让他知晓春风的凉薄。他大概是被这股子凉意惊到了，浑身竟开始有些微的颤栗，——那是从他抖动的斑白胡须便可见的，——寂寥无神的眼眸黯了又黯。这时他其实早已看不到什么畸角儿的落梅了，只见有许多衰颓残败的舞蝶，定格着姿态，在眼前泛泛地游走。
初冬时，自己偶然发现了这座荒园，便时常来这里走动，待得腊梅花开，循着馨香发现了这常人取次而懒回顾的畸角儿，便每日家都上这畸角儿转悠，赏看这在寒霜中娇俏动人的腊梅，……现今枝头妍丽不再，幽香转淡，疏影凄清，……荒园杂树多了，偏为梅咨嗟，不止为着它霜中作花、霜中作实，更因了它在杂树媚春时悄逐寒风，化归尘土，徒有霜华无霜质，……只不知物已非，人是否？……他心中藏了许久的慨叹与悲伤一时竟如黄河之水从远处奔涌而来，一下下敲击着心房。他不自觉地回转了深受震动的身躯，颤颤巍巍地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书房门口，三四个清客模样的人便一脸笑意的迎上来，打揖作躬的举动中竟带着几分类似于谄媚的讨好。他心里惊异，却也只定定地望着那几个人不言语，只见其中一紫衫者似是其中年长而有话语权的堆笑道：“我等突然造访林先生确属冒昧。然而，今日中午忽见杨柳初青，曼陀罗新绽，我等实不忍辜负如此良辰美景，愿与先生共赏春色。”林照甫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话语，面上不由一寒：“你们待要怎样，便直说罢。”那些人听了也不生气，互相看了一眼，便又见那紫衫人拍掌俯首道：“林先生果然是第一等聪明人。——上面交待定要请得您林先生出来为官。想来林先生不会让我们难办罢？”他闻言不禁一震，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眼前又出现了那些衰颓残败的舞蝶，僵硬着姿态舞动着，时而杂乱，时而也排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模糊了。
他蓦地冷笑一声：“我若坚决不出任为官呢？”紫衫人瞅着他的反应道：“林先生何苦一定要听难听的话呢？既是上面交待，我等便定会完成。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除非您驾鹤西归，我等定有法子教您做官去。”
“你们回去罢，明日必给你们答复。”他迟疑了片刻，这才叹息着说。紫衫人等听了又互相瞧了一眼，会心一笑，告辞而去。
林照甫略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杯茶水，点上盏短檠。檠光闪烁，茶水氤氲，反倒教他面前一片模糊，——是从远处奔涌而来的黄河水般的思绪回到他眼前，这思绪又只是飘渺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春日的天气是最靠不住的，黄昏还可见夕阳西斜，夜里便下起了零星的小雨。别家有熄了灯早早睡去的，亦有那仍隐约亮着盏灯的，都似乎在夜雨中显得格外安静，而林照甫还是对着那一杯茶水、一盏燃了大半的短檠。
偏偏雨下大了起来。夜雨敲打窗户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里，教他莫名地浑身发冷。他起身走至窗前，望着房外雨水笼着的烟霭，眼里却颇清净了。然而，当短檠燃尽时，这清净忽又无端地纷乱起来，他眼前仿若出现了几株梅树的影子。那依稀的梅影又确凿缀着点点绿意。
是了，他记得了。这是春季呵，梅花落了，定会再生出绿叶的。林照甫在平时便因梅、兰、菊虽在品性上也是极好的，只一年之中不能长久，反招惹人伤心，故偏喜竹篁。而在荒园中，因了那腊梅的暗香浮动，便不觉作了那断魂粉蝶，痴狎至今。现今点点绿影漂浮在林照甫面前，又软软地来寻他了。那抹娇痴教他心醉。
本来，不得梅花相伴，便是枯枝，甚而梅碾作的尘土又何妨？——况乎梅之绿枝！如此一想，到也就顾不得外头还下着已不算小的夜雨，随着那道缀着点点绿意的梅影到了房外。可是，那梅影如同幻象，只一闪，便又恍惚不见了。林照甫才在夜雨里有些着慌，终于，那抹绿影又忽地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分明了起来。
此时，最后几家的灯也熄灭了。寂静的夜雨里只有清晰的雨点声和那明灭飘忽的梅影，带着他消失在远处笼着雨水的烟霭里。
第二天的日中，天已大晴了。有人在离官道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副青色长衫的衣冠在湖上漂浮，当即传扬开去，惊动了地保，便发人去捞衣冠所属的尸体。终究，谁也没有再见到过有个甚么尸体与衣冠相配。忽地，只见人群中，以一紫衫人为首的三四个清客模样的人恨恨跺了跺脚后拂袖而去。
于是，有人说，那衣冠定是什么人犯了事，惹了上头甚么大官，把它扔在湖里脱身用的。也有人说，是哪家的文曲星老爷一时落难想不开便投湖了，因寿数未尽作了仙人去，那些清客大概就是因为解了难事来找他的。只不过都是些能粗粗解释得过去的结论罢了。过了十日，便依旧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仿佛甚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荒园的畸角儿上，腊梅已经落尽了，刚抽出新嫩的绿芽，绿影绰绰，隐约是一个青衫男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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