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搁浅：影评《第四张画》

仙仙 · 发表于 2014-4-24 12:00:33

大人喜欢用天真烂漫来形容孩子，好像一个老成持重的智者，终于可以居高临下地摸摸孩子一无所知的脑袋。岁月耗费了他们大半辈子，若连评价都没有资格，连俯视都没有权利，该有多么悲怆。他们忘了当初的自己，从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开始，从婴儿第一口吐纳开始，从母体里一个生命的形成开始，已经和这个世界的悲欢交织在一起，他们娇小怜弱，看似一无所知，却能万般感受，百般思量，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就能粗暴地概括。影片里，婴儿，小翔，老校工，看似三人，又何尝不是一体？
美好的童年，那是大人的表达，是对回不去世界的刻意美化。到此，所有粉饰太平的定语，只能搁浅。
真的天真无邪吗？也许一幅蓝天白云粉花青草的儿童画中，可以突兀地横亘一支手枪，光明正大地躺在草地上，你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说什么基调不一致之类的大道理，他疑惑、神秘、又郑重地告诉你草地里潜伏的都是士兵。你再看看他的眼底，似乎也潜伏着士兵。你拿来一面镜子，要他好好看看自己，他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静默的小翔，画画是他最娴熟的表达方式，凭着记忆（画爸爸）、梦境（画哥哥）、参照自己（画朋友），他先后完成了三幅画，可是真实的自己摆在面前时，屏幕只能一片漆黑。在最深的最深处，暗夜卷潮，所有穷形尽相的描摹，一碰触到暗礁，只能搁浅。
这个世界无时不刻不在搁浅，像追悼会最后的祝词，像小翼小翔本该有的双翅，像崇高的教师传播的知识，像聪明的警察点到为止的探试，像救死扶伤的医生——刀下的死尸……
影片中两次出现关于死亡的对话，一次是小翔和爷爷去捡废物卖时小翔问：“你卖那么多钱，你死了之后钱要给谁？”另一次是爷爷回大陆时前来探望：“我就是回上海我老家，五十年没回去了。你知道五十年是什么意思啊？”小翔很认真地回答：“我知道啊，就是很久很久，可是，你家人会不会以为你已经死掉啦？”他并非恶意，只是父亲的逝世已经让他懵懂地感觉到死亡原来如此地近，年轻的父亲是，更何况一个老人呢？我们最忌讳的，是最无法逃脱的。在死亡面前，所有不自量力的挽留，只能搁浅，所以那么小的小翔，已经默不作声，安静地承受着。安静的小孩，又有着超乎寻常的聪明，这样受伤般的安静，因为不是无知的愚蠢，反而更让人心疼。
他很聪明，看似不学无术（爷爷两次说他书是白念了），却可以流利地背出课本上节选的《大学》。手枪仔曾说：“你跟着我就对了，你学校老师教的那些歪哥道理，不要听。什么论语孟子，乱七八糟死人骨头，有什么用。……什么之乎者也，阿婆内裤。学那个要干嘛，要我们背那么多东西。干，我就不相信他们背的起来。”所以他要求老师和自己一人背一句，老师背一句眉毛一耸，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没有胆怯，没有怨恨，没有疑惑。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有，最让人怕。老师最后说，出去给我站好，其实那时，她自己已有不稳，她怕小翔可能再问一些让她招架不住的问题，譬如如果一个人连便当都吃不了，或者整天靠盗窃为生，治国平天下与他何干？影片没有追问，只是给出了两堵墙，一堵墙上是瓷砖铺成的《二十四孝》图，和特写的四个字：乳姑不怠。还有一断壁残垣般的墙，墙下手枪仔扶着年迈的父亲回家，“彗星撞地球”的家里，还有个盲童弟弟。影片就此打住，对知识本身的追问却蔓延开来。一个人完整的人格，不是靠那些看似强大的知识去武装，去欺瞒，而是即便地球被彗星撞得残破不堪，也要从他最亲的那条路上，走下去。所以他能从警察局出了进进了出，所以他能站在“宏润皇家礼苑”旁赚些别人施舍的钱，同情对他而言，既是耻辱，又是肯定，那些正义凛然的逼问，只能搁浅。

搁浅的，还有堤防上那个看似脚印却是鞋底的秘密。影片几次出现那个“脚印”，连着小翔的梦境，课本上的图画，母亲的诉说，继父的威胁，一点点拉近镜头，最后一次浪潮散去，鞋底上清楚地写着产地（made in taiwan）和尺码（23.5），而且是正写，并非如鞋底踩上時呈现的反印。有人推测，因为继父的工作曾和水泥打交道，小翼是不是已经被埋在一堆水泥石头里，伫立海边，风吹水打，三年了，才露出一只鞋底，不想沉冤海边。我想即便他试图透露所有的秘密，真相也只能搁浅。
首先，他的亲生妈妈希望就此搁浅。虽然和小翔老师在办公室谈到小翼时，她解释“我们报警了的”，但事实上她却劝小翔：“你要离他（叔叔）远一点，你知道吗？”有些事情，心知肚明，真要追究下去只剩一个破碎的家，何况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其次，他的“爷爷”希望搁浅，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人，却胜似亲人，回大陆前他对小翔说：“你继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没办法帮你。但你自己要小心，什么事情，尽量听，不要说。”爷爷的话很快被应验，当继父被警察盘问后，他回到家先假意和小翔交涉：“家里面的事情就是家里面的事情，不要拿到外面去说。”小翔还记得母亲的话，他回道：“可是，这不是你家的事，而是我家哥哥的事。”继父狠狠地踹了一脚，毫不客气地挑明道：“你哥哥是真的不见了，就算五百年一千年以后，也没有人找得到他。……今天我敢告诉你这些，也就不怕你跟别人讲。”一个弱小的孩子，对抗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家，唯一的办法就是隐忍，哪怕那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羽翼未丰，只能全身远害。最后，是警察希望搁浅。警察局里，继父不断地重复着那段背得很熟的说辞，害怕露出一点破绽，可是聪明的警察依然一眼识破：
“我是问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发觉小孩走失的？不是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小孩不在了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察觉他已经走失了？是当天晚上？隔天？还是两天以后？”
“隔天。”
“好，那你就从头告诉我一次，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年多以前，我们小孩子在家里面，应该是他自己跑出去玩。跑出去玩之后就不见了，我们就赶快报警啊。”
“你不要再讲重复的话了。……我们这些派出所的小警员啊，每天处理的工作就是抓抓小偷，顶多就是老婆跟人家跑了这种事情。通常派出所的小警员，都不是聪明人，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
上面这段对话着实精彩，一个谋杀犯在报警时肯定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一个在家里等待孩子的父亲却未必相信孩子是真的失踪，把握这点微妙的心理变化再听嫌疑人陈述时可以很容易抓住破绽。继父也不是笨人，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便只能一遍遍重复着，于是警察不紧不慢地摆出姿态。我喜欢这个警察，有一种平易的仁慈，吊儿郎当的不羁，没有那种做作的浩然正气，不急功近利，是聪明在骨子里的。他深知“我们台湾啊，一年大概要走失一百个小孩，能够找回来的也没有几个。我甚至怀疑啊，那些小孩一直没被找到，也许已经不活在这个世上了”，有些事情你就算可以查出个水落石出，但永远无法解决到丝丝分明。他一个小警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等待时机，或许他也知道三年无果的案件，自己又能有什么能耐，不如说一句“我们有的是时间”，真真假假的起码让继父不敢轻举妄动，起码可以保住另一个孩子……
连法律都搁浅了，那些看似善意的批判，是不是也该搁浅？办公室里，老师找来小翔的妈妈，虽然黄老师极力想把氛围弄得温情些，可是那种窥秘式的表情，带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批判，还是被小翔的妈妈一眼戳破：“其实黄老师，我大概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小翔这孩子怪怪的？我们大人有时候也怪怪的，尤其像你们做老师的。我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啊。”老师表情有些尴尬，可是小翔妈妈说得又何尝不是。教师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酒店是个让人鄙夷的场所，虽然都是为了生存，可是承受的却是天壤之别。更何况，一个大陆妹，为了台湾的身份证，十几年的悲酸绝对不是一个“天使式”职业人所能理解的。不能理解，又有什么资格在此温文尔雅呢？她只能说：“其实这个学期我真的蛮注意他（小翔）的。”或者表示一点难过：“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那么多事。”作为一个老师，她也是尽职的，她的职业要求她知道小翔家里的事，可是谁愿光天化日之下撕破那层体面。就像在酒吧，她忍下了李老板的一泼水，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给了他一巴掌：“干嘛啊？不是很行吗你？我还指望你把我干得多爽勒。……反正今天我也没面子，你拿酒泼我，没人看到你这样子，大家当没事发生好不好？”李老板窘迫地站在那，可是那一刻这两个人毕竟是平等了的，她能忍，但知道该如何扯平。可是在老师面前，不甘低微不求同情的她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平，因为她永远也看不到眼前这个老师会在什么情况下也“怪怪的”。谁都有那么一刻，一不小心就扭曲起来，可不可以，你别太高，太正，太纯，看得我招架不住。
或许当初就不该来此，苟延残喘地，从灵魂到肉体，可是那些漂泊异乡的人啊，又有几人能回得去。小翔的妈妈宁愿熬十年，也要等到身份的认可；老校工回大陆时说，或许永远不回来了，或许过段时间就回来。而本土的手枪仔，今天偷橘色的摩托车，明天骑蓝色的，想就这么浪迹天涯，却龌蹉地去抢小学生的班费，被警员形容为“台湾犯罪史上的耻辱”。或许所有的漂泊，都以为离开此地，就能摆脱此生，却不知接受此地，爱上此生，才能真正地四海为家。世界本是一个大火炉，我们都是里面的小青蛙，以为跳出去，就是新天地。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不是懦弱地缴械，而是与其伤人伤己地拔剑问天，不如双手合十，立地搁浅。那样，妈妈红指甲剥开的绿橘子不会苦涩，窗外鹅黄色的天空不再刺眼，衣橱里落满灰尘的白色婚纱不再恐怖，那件在河边清洗的衣服，就算流走，也不用走进漆黑的洞里，拼命找回。
破落的楼房里，小翔问：“爷爷，那个洋娃娃呢？”爷爷赶紧道：“别碰那个东西。”
躺在那的，分明是一个小孩破碎的心，碰不得，不如就此搁浅吧……

笔名：茹冉
QQ：33166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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