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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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往事，梨园旧梦，如戏人生。
看书页上他们的照片，尚小云、程砚秋、言慧珠、梅兰芳……不过残只片影，而他们从书页上穿过浓稠的时光看向我，又穿过这一世又一世晦明无常，看向依旧缠绕着他们印记的以后，目光漫漫，随时间一起看入永恒。
我看《霸王别姬》的动机或许显得痴傻——蝶衣的一颦一笑，蝶衣的那句““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而看过之后，我恍然，我看的不是蝶衣、不是光影，而是那一代伶人风华绝代的人生，是束缚那一段段人生的暗隐的时代洪流；是宿命，是挣扎；是纸醉金迷，是热血苍凉。
伶人若被称为戏子时，不如说的更狠一些，棋子。我对二十世纪的梨园旧事并不算了解，只看过几页书，一部电影，但也足够让我落得一片唏嘘。《霸王别姬》弄得个好似禁片的境地，也因如此吧——人祸更胜天灾。总觉得蝶衣的原型便是尚小云，家境落魄，小时被送入戏班，母亲盼着他们唱红的那一天。只不过蝶衣的处境更惨一些，母亲是个妓女，小云的母亲再次也算一个家道中落的太太。他们唱腔身段绕指柔情，唱断几寸情肠，舞出多少风情，唱红只是早晚的事。男旦扮的是女角，日子久了，眉眼里也刻上一份女子的清丽，再掺着男人固有的刚毅，总有着女旦也不定能及的风采，就像深宫庭院一支无叶独立的蔷薇，一壶早春新采茶叶泡的香茗，透过绿叶那一团光晕或一刺明光……也罢也罢，或许并不该用什么东西比喻他们，尤物向来是最独特的存在，你要说像，也只能说伶人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相似的人生。蝶衣唱红时，头发一丝不乱、西装笔挺与小楼一同合照，在房中养一缸红鱼，执一把扇，坐在藤椅上在掌心中打着拍子，咿咿呀呀；捧角儿的主儿求见一面而不得，见得一面，给的也不是你的面子。尚小云的性子与蝶衣其实一样烈，不过看起来更加天真，零食是不离手的，晚年时常忆起下场后与朋友们一起买洋糖；小云不怕嗓子坏了，一晚上的戏，角儿们只露一面，最多两面，压轴的戏唱完就好生保养起来，小云从头唱到尾，嗓子越唱越亮，已然痴子的样貌。蝶衣收了弃儿为徒，小云成立了荣春社。这些都是他们作为棋子还在棋盒中的时候过的日子。艺术消遣向来不会被束之高阁，民国几十年，抗日、内战，角儿依然是角儿，宅子依旧买，科班依旧办；新中国肇造，角儿也不定是角儿了，宅子也都当了，样板戏唱起来，科班弟子的恩师也成了反动派。这是棋子落盘的年代，棋子不论是木的是石的是玉的，都只需要听话。蝶衣挂了牌子扮好全套行头被游街；小云站在批斗的台子上，台下人声鼎沸，小云心里想着，这多像个舞台，便唱起来。蝶衣打翻那一缸红鱼，小云落得飘荡无依。蝶衣指导样板戏，小云指导尚剧团，都只是挂个名而已，要是真的说起话来，只能带来更多不快活。小四带起红袖标，忘了抚育之恩；荣春社，小云自贴经费，办得个荒唐刺人的下场。棋子的失控并不给棋子带来自由，人祸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天灾毁的是物质，人祸祸的是心智。小云平反昭雪后骨灰移入八宝山，又怎样呢？晚年的他也只是想回到崇文区椿树下二条，有着回廊、假山和他吊嗓子的声音的庭院里。而死后之事，不是小云这等人物会在乎的，否则蝶衣为何十一年后再逢时，了却生前事，自刎而终。所以我说蝶衣的原型便是小云。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戏成，便是此理。腔中一折戏，台上一场梦，台下人们梦得神魂颠倒。伶人们唱出戏中人生，而他们的人生已经是一折戏，是《游园惊梦》、是《霸王别姬》、是《玉堂春》、是……分不清是梦、是戏、还是真的一生。小云梦得个落魄，梅兰芳梦得个堂皇，不管怎样，放不下的终是放不下，如戏罢了。
近来脑中总响起凄怆悲亢的调子来，也总想起李叔同那句“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照片上他们抹了发胶，或立或坐；穿了戏服，甩起水袖，油彩中眼眸烧一盏明灯……而如今，戏园里桌椅蒙了几层黄土，深冬的堂会又唱了几出，他们也牵挂不了了。而北京，蝉还吵着，雨却又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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