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一]
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觉得东吉市人民医院建造得如此恢弘大气,烫金的大字,干净的像是不存在的玻璃大门,那些镜面上偶尔一闪而过的寒光时常会令你顿觉眩晕。连续照顾病床上的父亲48个小时,原本身心疲惫的我仿佛再也撑不住了。父亲突然被检察出肝癌的消息像一个突击炸弹一样袭击了我的五脏六腑,随之,弹片四散开来,在漫天弥漫的硝烟中,我感到有如冬日巷道里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冷得让人不停地打着寒颤。
阳光下,罗生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梦幻的光芒,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丝香味,熟悉极了。
“小然,你累了。先睡一会儿,换我来照顾伯父。”
罗生脱下他的格子衬衫披在我身上,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阿生,我怕,我怕。”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心疼的表现。、
“医生说了,只要坚持治疗还是有恢复健康的可能,你总是抱着这么消极的情绪,好的也会变成坏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腰间,鼻息之间都是淡淡的香味。他小心地沿着床沿坐下来,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背。病房里父亲双眼紧闭,表情是隐忍。那天我还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他好像总也叫不醒,我的阿生来了,我想我先睡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在梦境里和父亲对上话。
[二]
我是饿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我身处我与阿生同居的简陋居所,我发现原本因为父亲患病住院我疏于打理的房间变得格外干净,桌子上的花瓶里还插着新鲜的百合花,花瓣上有未干的水珠。只是,除了我房间空无一人,房间的窗帘是清新的蓝色,我喜欢的颜色同样也是阿生喜欢的,阳光慵懒地穿过薄薄的窗帘打进来,我看见有几乎细微不可见的颗粒在空中曼妙的跳着舞。我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眼泪从眼角很慢很慢地流下,滑过鼻梁然后就直接掉落在桌子上,“嗒”,印有花纹的布质桌布立即晕开一道不大不小的痕迹,像是深灰色的花儿,我看着,很美。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我一遍遍以为那些之前足以刺痛眼球的片段是因为我骨子里透着的绝望猖獗地自作主张的在我不情愿的意识下杜撰而出的。
我与罗生的爱情是在恶俗而纯情的早恋中诞生的,谈不上惊心动魄却也另旁人羡慕得想要将我们分离。那个企图将我们分离的女孩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在那个因为学业和高考的压力无论再顽皮执拗的性子也变得冷静成熟的阶段我与那个叫孟子涵的女生不惜拳头相向。当时我像守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竭力将罗生拉向自己的身边,每天累得难以喘息,罗生看了只是无奈的笑:“小然,你不需要这么累的,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你身边,天塌了也在你身边,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怎么会呢,除了父亲,你就是我最最重要的人。他知道我是没有母亲的,他的手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轻拍着我的肩,我疲惫且坚硬的心逐渐的软了下来。
班花与穷小子的爱情,遭遇着来自不同方向不同力度的阻力,但是凭借着相互信任,与坚固的爱,我们完整的走了下来,幸福得时常像是置身梦境。见惯了周遭的分分合合,我却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太过顺利,同一所大学,直到毕业,同居,我进报社当小编辑,他一遍兼职一边找合适的工作,他主修的专业是个比较冷的专业,虽然满腹学问却一直无人问津,还有一点就是,这个社会被明码标价的门路我们都没有。我经常等他到半夜,然后睡着在客厅的沙发上,每次他回来的时候都轻手轻脚地开门脱鞋,每次当那手指大小的金属碰到钥匙孔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醒来,只是依旧紧闭双眼等着他把我抱回卧室的床上,然后在他弯着腰把我放到床上的那一刹那,睁开眼睛在他的脖子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三]
日子平稳如水的过着,那些细小的波纹一圈一圈顺着压抑的情绪荡开,只是每次快要碰到杯壁的时候就消散开得没有痕迹了,因为时间的关系那只杯子尤显的宽些,所以那杯水依然静静的安放在那里,偶尔会倒映出我们情绪变换的脸,但不曾出现过绝望的神色。
我不知道,孟子涵是在怎样的天气怎样的时间怎样的地点又一次出现在罗生的世界里的,我只是偶然间在一家餐厅与朋友谈事的时候碰到了她,我看着她在一张座位前拿着粉扑补着妆,她的对面没有人,我当时心里有立即想走的冲动,但下一秒罗生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他的衣服上还沾着一些污垢,不过这并没有使他看起来邋遢不堪反而令人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孟子涵的表情开始变得高傲,她精致的嘴唇不断地吐着字,我坐的太远什么也听不见,罗生背对着我,只能看见他时不时地摇两下头,幅度小的几乎不可见,只是我每天与他相处。他的身子显得很僵硬仿佛在竭力隐忍着什么。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罗生就迅速地离开了,旁边几张桌子上喝咖啡的女生的眼神一直跟着他,直到餐厅门口的身影完全消失,孟子涵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旋即也走了。我直觉这绝不是我们阔别六年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居然不想知道,被攥紧的杯子里有咖啡流了出来,我回了神。
游荡在人群里,我感到胃部传来一阵阵刺痛。身上的针织毛衣无力的包裹着我的身体,不用来自身体以外的感官我就已经觉察到了那种离死亡很近的轮廓。从初春到来的那一秒或者说冬季里最后一片雪花消弭的那一刻,我对生活的热度就一直无所畏惧、奔轶绝尘地疯长着,太多的想要、太多的不舍、太多的幻想,让我的身体不断的增温着,似乎冲破一个极点就会爆炸,最后的结果是化作带有热度的空气,灼烫一立方的空间,最后的最后永远消失。
[四]
恍惚中我回忆起那天罗生一反常态地将印有招聘信息的报刊揉碎扔进了黑色的垃圾桶里,堆的那么高那么高,有几个纸团似乎带着不满的意思滚回他的脚边,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卡其色毛绒脱鞋狠狠地踩扁了那几个不知死活的纸团。
“阿生,是不是那个招人单位没给你好脸色看?”我上前企图如同以往一样将他的头收抱进怀。
“哪个单位?那个单位?还是那个单位!?”他猛地站了起来。我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刚坐过的地方,沙发上微微的陷下去两个凹处,鼻梁处有洪水一般的酸痛感袭来,一直疾驰到眼睛继而奔向头顶,我眩晕了一下。
“你不要那么挑好不好,不是非要进像A·K那样的地方的,去小企业不也很好吗,不能赚很多钱起码可以比现在的境况好呀。”
“哈哈哈!”阿生的嘴里清晰地飘出一阵冷笑,“不可能的,小然,不可能的。我付出那么多,我只是没有机会去外国留学,只是缺少一张利用金钱堆砌出来的本子而已,我的一切都比那些人优秀,所以是不可能的,要么就让我饿死街头要么一定要做人上人。”
那天晚上罗生第一次没有抱着我睡觉,也没有在我睡觉前亲吻我的额头。
那天晚上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梦中出了窍,我穿着睡衣拿着厨房里的菜刀走在大街上,街上没有一个人,我四处寻找着什么,急的狂抓着头发,轻轻一扯就有大把的头发往下掉。突然传来一阵好听的女人的笑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鄙夷和嘲讽。我向声音的方向寻去是孟子涵,那个我高中最好的朋友、闺蜜、知己!
她的嘴唇涂着艳丽的口红,像是血一样,既性感又危险。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我们的班花,我们的才女,如今沦落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你配不上罗生的,你只是在拖累他,所以你……滚吧!哈哈哈!”
我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刹那就疯了一般的冲到她面前伸手抓她的头发,我用力地扯,我听见了发根被迫与头皮分离时的那种“嘶嘶”的声响,她却并不还手只是那张艳红的唇竟然使得的我背后一凉我开始伸手去擦她的口红,口红的香味和她身上传来的味道使得我不自觉的怔停了一下,口红被我在她脸上揉擦的满脸都是越发的可怖。她还是没有任何反抗,我竟害怕到极点,我记起来手里的一把刀,脑子里一片空白,挥手砍去,有液体溅到我脸上,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
我没敢告诉罗生我在梦里的疯狂行为,我是很恨孟子涵,很恨。尽管罗生也曾经想要杀了她,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我衣衫破烂的被他从本市窝藏在隐蔽处的一间宾馆找到后,他就像疯了一样的到处找孟子涵,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烂在酒窖里的酒,越烂越希望它烂下去,不要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轻易的因为迫不及待的心情将它打开,自那里面弥散出的味道会让人失去心智。
罗生最近一个月似乎变得很不一样,他总是流露出很烦躁的模样,尽管他以前也这样不过近期他的烦躁包含着的不止是找工作上的无奈与愤怒而是充斥着自我折磨的意味,像是惩罚自己,看得出来他在竭力隐忍着,不想被我发觉。不过,那么爱一个人,依赖一个人,相信一个人,你就会不自觉的感受着他的一切,他的好与不好深深地影响着你的神经活动。
所以,我也开始闷闷不乐。我只能通过不停的工作运动来调节自己,我接了无数个翻译case每天下班闲暇的时候就开始兼职翻译,完了就打扫屋子尽管已经干净到不可思议。温柔的阿生正慢慢的变化着但是他仍会每个月买一束我最爱的百合插在卧室桌子上的花瓶里,为此我偷偷的安慰自己好一阵子。
[五]
父亲得肝癌的消息还是罗生的告诉我的,那天他同往常一样和我一起探望一个人住着的父亲,他们俩神情严肃的在客厅下着象棋,我哼着小曲儿在厨房做着菜,厨房外的两个男人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两个男人也是我仅有的亲人,看着他们健康安好我不自觉的想要放声歌唱,从未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美好,如同平静的湖面被阳光扫射后的那种波光粼粼的样子,绚烂到无边无际
晚上回家,我看见罗生眉头紧皱,这么多年的相处让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
果然他开口了,“小然,今天我在书房拿报纸看的时候无意间在一本书的中间发现了一张医院检查报告。”
我停住了叠衣服的手,直直的盯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往常一样和我说话,“伯父,……他患了肝癌,他不想让咱们知道,所以他偷偷的把那张纸藏了起来……”
阿生看着我,我想那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很难看。
他上前拥住我:“不过,现在是早期,及时去治疗还是大有恢复的可能的,小然,别怕,你还有我。”
看见病床上父亲苍老的脸又多了几份凋零的味道,额头上的那几条皱纹明显是多出来的,狰狞的交织在一起,我的心也那么交织在一起,而我痛着却找不到伤口。罗生依旧每天忙着为自己推销,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不过,每到晚上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不禁安心了不少。
我将工资卡的数字刷到零,还有很早之前父亲留给我的存折,不过上面的数字也越来越小。罗生一直神出鬼没的,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怎样了,会不会出现赏识他伯乐,自此他开心我安心。
[六]
胃部的疼痛越来越悍然地牵扯着我的神经,我的泪兀自地汹涌而下,但这绝不是身体的疼痛催生的,就在半小时前,东吉市最大的飞机场的候机厅内,我的阿生和那个鬼魅般出现在我们的世界的女子并排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贯故意的散发着幽香。
“凌然,你瞧,绕了这么一大圈子,该是我的还是我的。我可以为他创造发光的契机,我可以给他想要的未来,我可以帮助他进入A·K,我没有半死不活的老爸来拖累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家。最主要的是,我对罗生的爱不比你少啊,这么多年我依然为他好好保护着自己……”
我的手一直在不住的颤抖,大大的衣袖将这一颓败的苦涩景象毫不费力的掩盖起来,我看起来的仿佛是冰雕的人像,有轮廓似乎没有了情绪。
“阿生,天还没有塌,你们的飞机会好好的在天上飞吧,没有阻碍的飞翔。带着你去A·K那样的地方,成为人上人。”
罗生看着我不发一语,我也实在是想像不出来,他还会使用语言描绘些什么。总归是不利的,还不如保持沉默。他的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恬不知耻的温柔,我在心里用尽最下作的词语来涂抹他身上仅有的昔日痕迹。随即,我转身朝着人潮涌动的候机厅大门走去,步子是竭力的保持平稳,还没有走出候机厅我竟然听见了飞机的机轮与沥青摩擦的细腻声响,那么的清晰。
严丝合缝的寒冬始终施舍般的在空中悬着太阳,微弱的阳光并没有舒缓我由体内散发出的寒意,仅使得我看清了前方崎岖的路。我迈着几乎破碎的步伐来到躺着父亲的房间。
“爸!爸!你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呀,没人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我握着父亲的手,干枯的像是风干了的树皮,里面泛着青紫色的血管爬满了整个手背,整个人像是要被送去实验的标本。忽然床边的机器里散发着一阵连续的刺耳的尖叫声,陆续有医生冲了进来,我看见无数只手在父亲的身体上来回拨弄着,我感觉过了好久好久,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一个一个的走了,剩下最后一个戴着眼镜的一直负责父亲病症治疗的男人,他就那么用被子直直的盖住了父亲的脸,速度是极慢的。
“不!爸爸!爸爸!不要离开我!”我耗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拼命的哭泣着,仿佛这样可以让父亲听到我声音,眷恋般的留下来。
[七]
“小然?小然?醒醒!”我被一双温暖的手摇醒,睁开眼我看到了阿生温柔美好的脸,他的神情是心疼是呵护。
“哭成这个样子,做什么恶梦了?”他坐在床边搂着我的身子,我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全是水,他拿来纸巾给我擦拭着。
我打断他的动作,伸手去摸他的脸,细腻的皮肤,温热的触感,还有鼻息之间的一呼一吸我好像都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看着我笑。我跪了起来,去咬他的嘴唇,用力的咬,他疼得直呼救命。“小然……小,别闹了,爸……咱爸做好了饭在外面等着我们去吃呢。”
我停了下来,“爸爸?爸爸?……”
“嗯,你怎么了,这么奇怪,爸才刚出院没几天,硬要给我们做饭吃,你这个小懒猪怎么一点都不敢动呢?”
阿生嗔怪的看着我。我依旧是呆呆的看着他,他彻底崩溃了,一把将我从床长抱起,将我抱到客厅轻轻的放在椅子上,我看见父亲忙里忙出的从厨房向餐桌上端着菜,看到我,说:“多大了,阿生哄着才肯起来,还让阿生抱着出来。羞不羞?!”随即与撸起衣袖的阿生有说有笑的去厨房继续端菜。
后来,我们吃着饭,父亲一直担忧的看着我:“阿生,凌然这是怎么了,不说话。你看那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罗生推了我一把,有些生气的样子,“凌然!你瞅什么呢,爸在担心你,你倒是说句话?”
我试着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声音卡在在咽喉处,带着一丝激动一丝崩溃一丝心酸在咽喉处乱串,声音发不出来,但是泪水像是来解救我一般的涌出,父亲放下给我盛汤的勺子慌忙的走到我身边。
“小然……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哭个什么?你看你看,这哭的可怜的。”父亲心疼的用手摸着我脸,将我散乱于前额的头发不断的往两边拨弄,我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油烟味传来,慢慢的开始抽泣,之后我是被罗生抱到卧室的床上去的。
[八]
那晚我抱着罗生的腰,紧紧的抱着。
我依旧睡地很不踏实,夜里忽然响起了雷声,慢慢开始有雨点击打着窗户,随着一道道雷声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不安分地闯入我的耳朵,胃开始剧烈的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疼。“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顿时比无数个白昼还要明亮,我的脖子已经僵硬的不能动了我咬牙试着动了一下,骨头摩擦的声音顺着皮肉进入耳朵里。
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父亲的照片正对着我,他慈祥的微笑着,我流下最后一滴泪。桌子上的百合花在雷电中幽幽的泛着黄绿的光。像是眼睛,一直在欣赏着我循环不断的梦魇。
作者:已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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