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在槐乡
根在槐乡一
故乡,一个千年不衰的话题,古老却又新颖。它的出现,总是会触及我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古往今来,它让无数的迁客骚人翘首企盼,让无数的天涯浪子柔肠寸断,让无数的海角游子魂牵梦萦……
每位远行者心中的家乡具体而模糊。家乡可以具体到一棵树,一座屋,一条河,它们始终伫立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然而身居异乡的人们,却又不敢回到那朝思暮想的方寸之地。家乡真的还如心中所想的那般吗?于是只能在心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方净土,苦心孤诣地护着那缕情思。
一首静夜思让李白成为了思乡第一人。他的一生豪情万丈,狂放不羁,云游四方,四海为家。然而细心的人会发现,李白却从未踏上过回乡的路线,即使偶尔想起,最多也只是在某处驻足一会儿,远远眺望罢了。他曾为多处名胜古迹留下了千古绝唱,却没为故乡留下只言片语,只用一句“低头思故乡”,仓促地传达了一种朦胧的无奈与诗情。
李白无疑开创了一个先河。自此,无数或流放、或从军、或外任、或客居、或迁徙的骚人们,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情思。但他们又身不由己,无法回到朝思暮想之地,于是只能用异乡的人、异乡的景来苦心孤诣地构建自己的专属精神家园,并将这种情思寄于明月、托于鸿雁、浸于美酒、释于青天、放于江海……
由此,故乡的意义在千年沿袭中,愈发广泛而深刻了。故乡已不再拘泥于出生之地,凡可寄托情思、怡然享乐、晏然栖居、精神依赖之地,皆可称之为故乡。
陶潜整日游离于山水田园间,与世俗社会隔绝。在田园世界里,他不会眷恋故土,不会登高望远,更不会孤寂飘渺。在这里,他的肉体与灵魂皆可得到安栖。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出生何地,而后人也不再关注,只知道他与田园融为了一体,仅此而已。
余光中生于南京,却选择了定居台湾。曾经的他迷茫、苦痛、愁苦、只能将无尽相思寄托于邮票、船票之中,让它们携着渡过浅浅的海峡,去问候远方故土。幸运的是,最终他扎根在了新鲜沃土上,并且开始认同并汲取当地丰厚的文化营养,从而获得了文化认同,感受了文化回归。于是,乡愁也就随之消解了。
无独有偶,定居台湾的席慕容,祖籍却是内蒙古。但如今品味她有关故乡的诗文,已很难寻觅出思乡的愁苦味道,反而散发着浓浓的赞美与崇敬之情。她不思乡吗?当然不是。只是她的精神已觅得栖居之所,面对祖籍之地,她已不再彷徨、恐惧、无助、无奈,不再失魂落魄,只有浓浓的归属感涌上心头。
于是我终于明白,肉体居于何处并不重要,只要精神寻得安稳之地、扎根于文化沃土,即便身处天涯海角,也可不再孤寂、缥缈。这,便是精神回归。
而要让精神回归,必先让文化回归。
此刻,我只能求助于文化,回溯历史。
二
山西省洪洞县,便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
远古传说中的洪洞,古老而神圣、朦胧而沧桑。洪洞候村筑有女娲陵、娲皇庙,传言女娲之灵安息在此。封底村相传是伏羲画八卦图之地。有关洪洞的史实记载,始于夏商时代,当时称之为翼州之域。西周为杨侯国,秦汉置杨县,隋改洪洞至今。因城南有“洪崖”、“古洞”两个地貌而得名。
提到洪洞的发祥,不得不提起汾河。川流不息的汾河水由北向南纵贯其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站在汾河岸边,望着依旧滔滔不绝的汾河水,我依稀可以望见洪洞先祖们在汾河之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忙碌身影。洪洞人总是对汾河有着真挚的感情,在千年繁衍中,汾河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先人、灌溉着土地,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女娲、伏羲毕竟只是传说,在那个混沌的年代,文明尚未发芽,历史也无迹可寻。我们除了用想象来与之共鸣,别无他法。然而仅凭想象又总会陷入困境,时常感到缥缈迷茫。汾河依旧无声地自北而来,向南而去。虽然我可以直接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却无法实现心灵的沟通。汾河之畔的先祖们也早已远去,几千年的时空之隔,很难产生情感的沟通与共鸣。他们只能成为一道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值得我们崇拜和敬仰,却无法成为精神支柱。
于是我只能将模糊的视野收回,将冗长的时空缩短。希望这样可以不再那么虚无缥缈,不再那么有气无力,不再那么寸步难行……
三
此刻我依旧深感迷茫,精神和灵魂依然居无定所,四处飘荡。
为了聊以自慰,我不自觉的哼起了歌曲。
忽然我由歌曲想到了文化韵味十足的戏曲。戏曲中我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玉堂春》了。而《玉堂春》又总与洪洞息息相关。
于是,我的眼前飘来了一位白衣袭袭,衣袂飘飘的明朝女子,她就是苏三。
于是,一段从小听大的经典唱词不绝于耳: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言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换……
苏三本是一名洁身自好的名妓,本应在青楼之中孤独一生、悄然死去。但与官宦子弟王景隆的相识却改变了她的一生。两个不该相爱的人却要誓携白首,必定历尽艰难。残酷的现实让他们二人分离,历史又阴差阳错的让苏三在洪洞含冤入狱。于是洪洞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卷入了一场冤假错案中。幸而历史开的玩笑不太过分,升为八府巡按的王景隆及时为她洗去了冤屈。二人最终长相厮守。同时也为洪洞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出一身冷汗。倘若历史无情,令贞洁之女含冤而死,洪洞便会出一个“窦娥冤”。这千古骂名,洪洞无论如何是承受不起的。即便苏三冤屈得申,出狱后她仍大呼“洪洞城内无好人”,此话由一名妓女之口传出,着实令当时的洪洞人抬不起头。
幸好洪洞人并未反驳,只是默默承受。许是为了消除仇恨,一种名为玉堂春的美酒开始在洪洞盛行。每想到这儿,我总会被祖先的聪明才智所折服。他们默默接受了苏三对洪洞的所有恨意,并将浓浓的恨意注入了绵绵的酒水中,使之慢慢发酵,这样不论多么浓的恨意,终将会被时间淹没,终将被酒香所吞没、所消解。现实的确如此,历经六七百年的发酵,我们后人从玉堂春中已品尝不出丝毫的恨与愁,只有浓浓的醇香,夹杂着历史的厚重沧桑,并携带有一点淡淡的文化气息。
洪洞成就了苏三的姻缘、苏三的历史声望。反过来,苏三也成就了洪洞人的宽容、洪洞人的能屈能伸。我想此时彼此的后人,应该都在互相感激吧!
突然之间,苏三给了我很大的文化自信与精神振奋。几百年的历史并不长,更何况戏曲《玉堂春》依然传唱不绝,诉说着一段由洪洞创造的历史。于是我忍不住饮了一杯美酒玉堂春,然后闭上了双眼,试图让思绪随着历史轮回,随着缕缕酒香穿过百年时空,继续回溯。
睁开双眼,我已被美酒所陶醉,已被历史所振奋。
怀着来之不易的自信,我现在应该去找寻一下,自己的文化之根了。
四
真正名扬洪洞的,是它的移民文化。
因此,洪洞又多了一个唯美而气派的名字------槐乡大地。
“槐”是指这块地方生长着祖先之树------大槐树;“乡”是指这块地方乃世界各地人民的最初家乡。
洪洞的移民文化历史悠久。从明朝洪武六年至永乐十五年,移民历时五十年之久,先后进行了十多次大规模移民。
元朝末年,政局动荡,各地农民揭竿而起,硝烟弥漫。加之灾荒遍地,水患不绝。使得中原地区“连年饥馑,民不聊生”。
反观山西一带,却是盛景一片。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连年丰收,经济繁荣,人丁兴旺。随着大量难民的涌入,山西一带人口过于稠密,与广大中原地区呈两极之势,严重影响了中国经济的发展。
明朝建立后,经过长久的权衡利弊,朝廷最终开始了一段长达五十年之久的移民历程。
五十年的移民史,今天讲来,总是过于轻描淡写。殊不知其是由辛酸泪和辛苦汗书写的壮丽史诗。
于朝廷而言,劳民伤财,费时费力。迁徙过程中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人员管理、行程安排、粮食供给、住宿安置,时刻令朝廷头疼和为难。
于移民而言,强制离开世代栖居之地,对心灵和精神无疑是巨大创伤。迁徙路途遥远,所经之地尽是荒郊野地,很多人或因心力交瘁而死、或因不堪驱使含恨而死、或被虎豹豺狼咬伤致死。
移民实属无奈,朱元璋并不昏庸,此举若非利大于弊,他定不会采纳。的确,移民之后“中原人荒”大大缓解,人口分布逐渐平均,南北经济严重失衡情况缓解,明朝开始走上平稳发展的康庄大道。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明王朝的强盛,归功于朱元璋,更归功于移民祖先的千里跋涉。
历史的是是非非早有定论,先人们的苦难日子也早已随风远去。因为他们的迁徙壮举,如今大槐树的后代早已遍布神州大地、天涯海角。可以毫不夸地说:“普天之下,莫非洪土”。
无论强迫,还是自愿,洪洞先民们泪洒故乡、迁徙外地的大义之举早已被史册记载、被历史铭记。或许先人们迁出后是在无比思念中度过的;或许他们并不快乐,整日以泪洗面;或许临死前也未曾再见大槐树一眼;或许他们临终前闭眼的那一刻还在眺望着故乡的方向。但今天的我们已不必再为他们悲伤。我们只需由衷的赞美,然后在新的土地上,重寻文化归宿、精神栖所,将祖先的血脉更好地传承下去!
五
我家距离大槐树寻根祭祖园并不远,每逢过年过节,门票免费,便会前去游玩。
不知不觉,我又踱步到了大槐树底下。参天古槐依旧壮硕、繁茂,这总会令我心中十分踏实。站在老鸹窝下静静聆听,隔着百年时空,我仿佛听到了祖先们胆颤的心跳以及眷恋不舍的拳拳心语。闭上眼眶,便能看到祖先们集体拥在树下默默流泪的凄苦景像。睁开双眼,我已忍不住暗自拭泪。
不远处的祭祖堂中,游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外国游客。看到他们,我更加欣慰了。时间和空间早已失去了意义,即便天涯海角、远隔重洋,也依然挡不住他们回乡的冲动。只是因为,他们的根早已深扎此地,他们的灵魂已烙上了槐树印。不管经过几世传承,不管经过何种文化洗礼,灵魂之根永不会动摇,怀乡情结永不会变。
外面的游客乱哄哄一片。但一到祭祖堂这边,却立刻庄严而肃穆了。每个人进去祭拜时,动作都小心翼翼,谨慎轻微的,仿佛害怕唐突了祖先神灵。他们个个像虔诚的信徒,手持香炉,双眼微闭,真诚地与祖先共鸣着。每位出来的游客,都眼眶微红,不少还在偷偷拭泪。即便是外国游客,可能他们并不适应这种双手合十跪拜的礼仪,但情感无国界与种族之分,在他们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同样的表情。此刻,一种浓浓的感动涌上心头,我的眼眶再次湿润。
忽然微风拂来,头顶的树叶尽数飘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向我传达着一种讯息。
许是每片树叶上,都有一位移民先祖的魂灵在安栖吧!他们一定看到了眼前的祭拜之景,听懂了虔诚的心声,于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借助叶子的形态,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一片落叶恰好落在了肩膀上。呵!这难道是我的祖先在与自己打招呼吗?于是我将落叶恭敬地捧在掌心,心中虔诚地膜拜了一会儿,然后用力一吹,让它随风飘去了。兴许它会将我的心声说与祖先听呢!
我又想到了自己的姓氏。据说郭氏出自姬姓,为黄帝后裔,以封邑为氏。黄帝后裔多居于黄河流域,而洪洞又发源于黄河支流汾河。很可能自己的先祖们世代居于此地,抑或明朝时期移居外地,后又迁回……无论怎样,自己的家族绝对与眼前的大槐树有着深刻渊源,说不定祖先的灵魂真的安息在树下。
抬头望着茂盛的枝叶,我忍不住伸出了双手,开始抚摸槐树粗壮的树干。顿时一股浓浓的归属感涌上心头。此刻,我平生第一次与祖先距离如此之近,第一次用心感受到了自己的文化之根。这种感觉竟是如此充实、如此踏实。树皮干燥而粗糙,透露着望不到底的沧桑和深邃。我用双手细细地在树干的沟壑间游走,尽力去感受、去读取槐树以及先祖们经历的百年沧桑。不知不觉,我已绕树干一圈。
然后,我静默站立,目光坚定而明亮地眺望着远方。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再迷茫、不再飘渺、不再模糊、不再失落。祖先为我留下了丰富的文化沃土、足够我茁壮成长。并且,我将永远记得,头顶上,始终有一棵参天古槐,它枝繁叶茂、树叶成荫,在为我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在树下,我可以虔诚朝拜,可以静静聆听祖先们讲解,那段迁徙路上的千般境况,万种风情!
姓名:郭聪聪 笔名:独步寻花 QQ:962943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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