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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九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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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7 16:2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九九六年是我生活的分水岭。

那一年的秋天,跟我所经历过的那些秋天没什么区别。所有的庄稼地都在这个时节披上沉甸甸的金黄,秋收的喜悦随着日渐微凉的风逐渐扩散,沁入每个人的心脾。我的父母戴着斗笠走入一片又一片金灿灿的玉米地。他们的忙碌使得日子变得踏实而富有希望。我在那一年的秋天仍然像往常一样,在村子落满牛粪的小巷里窜来窜去,背后跟着挂着两行鼻涕的弟弟。我甩不掉他就像他甩不掉他的鼻涕。我为此而苦恼了很长时间。
如果那一年你经过我的村子,你肯定见过我,当然还有我弟弟。我那时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逢人就叫,换来一句“方辉这孩子真懂事”。我早就看出来大人评判孩子是否懂事的标准了,因此我乐此不疲。
后来父亲打破了我的这种生活。他告诉我,等秋收过去,我就要去读书了。听了他的话,我便兴奋起来,因为我觉得每天跟挂着两行鼻涕的弟弟在一起玩是一件特别无聊的事情。我甚至高兴得背着父亲偷笑了两声,还往大腿上轻轻地掐了一把。
那天中午天气特别好,明亮的阳光如柱般从天井上方倾泻下来,落到天井里的积水上,反光把整间因炊烟常年熏染而变黑的屋子照得异常亮敞。父亲拿出早已买好的铅笔和小楷本教我写字,如同一场正式的仪式。于是我在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人生的头两个字,确切地说,是三个字:方光军。
这三个字启蒙了我的另一种童年。
这一种童年里,开始掺入一些父母的意愿。父亲在把我送到学校后,很严肃地对我说,“让你读书就读出一点样子来,别让人家笑话。”我很怕他,即使他给我阳光我也不敢灿烂。我甚至在和他睡觉时都不敢拉被子和翻身。只要我犯了错,便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而每次被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仰着小脸卖命地哭,把奶奶这个“救兵”搬来,心里却想着“你等着,等你老了”之类“歹毒”的想法,这一点上我和阿Q如出一辙。这是劣根性。
于是一九九六年的那个秋天,我站在小学那扇破旧的大门旁,低着头信誓旦旦地对父亲说,“我会年年考第一。”父亲嘿嘿一笑,“你就剩这张嘴好使。”然后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学校。
我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和周遭陌生的面孔,第一次怀念挂起两行鼻涕的弟弟。




现在回想起小学六年,像是走入一条琥珀色的漫长的走廊。
那时候觉得日子是漫无目的的等待,有太多的时间让我们打发。操场边的秋千上总有女生在荡来荡去,还有女生会坐在草地上看一本漫画。当然,作为一个男孩子我是不屑于这些事情的。我跟着狗子他们偷看女厕所,去踩老农的菜地,在女生的背上贴上写有“我是小狗”的纸条,把老师用来打人的教鞭折断,然后丢到垃圾箱里。并且觉得其乐无穷。
当然,我也做着老师眼中的好孩子:碰到老师时毕恭毕敬,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因此父亲对我多少还是有点满意,这可以在我抱着奖状回家时他微妙的表情里看得一清二楚。但父亲从来不夸我。每次儿童节之后我都会抱着六七个奖状招摇过市,在别人家长的赞扬声中面带微笑地回家。可是父亲除了给我微笑以外就不会再有其他举动,这多少让我有点失落。要知道一个小孩子是多么希望自己的虚荣心能够得到满足。这时候外公无私地站出来了。他说,有位算命先生给他算过一卦,说他有一个孙子会考上大学。
外公抚着我的头郑重其事地说,“方辉呀,好好读。外公的孙子里就你最出息。”那口气就像我已经考上了大学,并且已经找到了相当体面的工作。
外公的事情我已经无法考证,但我可以想象那个算命先生像所有的江湖术士一样花言巧语,能言善辩,圆滑世故。他应该长得清瘦,留着花白的小胡子,拿着罗盘和一些有关风水的故弄玄虚的书,这些东西统统放在一个稍显陈旧的包里提着,然后装模作样地拄着拐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受到女人和老人的无限追捧。他甚至可以为了多拿一点钱,对外公毫无羞耻心地说,“您的这位孙子肯定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外公则像所有喜欢自欺欺人的老人一样,在好话的驱使下,多给了那个算命先生些钱。
但是我不相信外公的话,因为我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父亲跟我说过,迷信不可信。而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父亲像一个偶像一样存在于我心中,这是每个男孩小时候的秘密。因此我最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赞扬——被自己的偶像赞扬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于是在某个下午我把所有的奖状都贴到了墙上,就像那些战功赫赫的军人被上级接见时佩戴军功章一样,我站在奖状旁边等待父亲回来。父亲看到这个场景后哭笑不得。他说,“我读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但是家里穷啊。读初中的时候,你爷爷连一个星期二块钱都给不起。最后就辍学回家了。”他波澜不惊地讲述这些,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经历。当然末了他总忘不了加一句“所以有机会就多读点书,别老对自己那点小成绩沾沾自喜。活在过去里的人是最可悲的。”父亲讲的故事情节和其他父母给他们的孩子讲的基本雷同,因此我对他的故事总是不以为然,觉得这个故事只是他的托词,以便有资本叫我应该怎样读书。
后来“没有钱”这件事如同发生在父亲与爷爷之间一般发生在我们之间。
那一次,除了我以外班上所有人都把费用交了,这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于是在小孩子莫名而可笑的自尊心的驱使下,我理直气壮地回家要钱,抬着倔强的小脸与父母对峙。我甚至打算与父母进行一场口舌之战,即便吃皮肉之苦。但是情况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对我的举动毫无反应,他只是在傍晚的静谧里不停地吸水烟筒,烦躁而持续的“咕咚”声充斥在我们之间。因此那天我只得早早地吃饭,睡觉。
印象中那晚夜色很好。清冷的月光从窗户探进来,像一片清晨剔透的霜落在地上,把夜衬托得更为寂静。我在庞大的寂静里警惕着楼梯的动静,生怕父亲的脚步突然响起。但是那晚父亲的脚步始终没有响起。我在第一次挑战“父权”的战战兢兢中迷糊睡去。
父亲叫醒我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把钱丢在床上说:“高兴了吧?”我强忍住心里的喜悦,急忙爬了起来。从此父亲再也没有缓交过我的费用。后来母亲告诉我钱是父亲连夜去借的,听起来就像小学生优秀作文里面的故事,却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很多年以后,我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大学校园里,偶尔想起这件事,会为当时的执拗发出轻微的笑声。
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给父母出了怎样的难题,也不知道父母的爱是怎样的深刻。觉得孩子的索取和父母的给予都是理所当然。不满足要求,就是不爱。后来看到安妮宝贝的一段话:“要真正去爱和尊重我们的父母,需要时间。需要长大,获得能力,因为爱和尊重不是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悯理解,是一种力量,要逐渐地才能获得。”

看完之后感慨良久,等我获得理解的能力,现实却已经成为一个遗憾的结局。




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从一九九六年开始,父亲就试图为我的生活开启一扇崭新的门。
生活的艰辛打磨了父亲年轻时光芒万丈的理想,让他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艰难地生活在他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上,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时间如一条缓慢而温润的河流,卷走他的年岁。但是生活的艰辛赋予了父亲坚韧,他终其一生想要改变我的命运,即便他自己承受再多的艰辛。他不想他的儿子如他一般落入关于艰苦的宿命般的轮回里。
于是我按着父亲的意愿一步一步走向我的未来,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这也是我所愿意的,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知道生活的不易,而我又没有复杂关系网来铺陈我的未来。但是随着支出的不断增长,父亲在他的四十岁离开了他的村庄。奶奶在给我讲述这件事情时像在讲述一件她这辈子最难接受的事。
她站在傍晚轻柔的风里跟我讲:“你父亲去煤矿了。”
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盛着满当当的浑浊的悲伤。余晖肆无忌惮地勾勒着她瘦弱的身影。不远处的天空,暗红色的晚霞像血丝一样洇开,看起来像生了锈。后来我去父亲所在的矿区拿生活费,他跟我说起他的初衷。他说:“其实离开不完全是为了赚钱,活了大半辈子总是在一个地方,也觉得没意思。趁着现在能走多走走。”
平时善于言辞的他,为了能减轻我的心里负担,连编个借口都那么蹩脚。
我仔细打量他的宿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石灰粉刷的墙壁开始泛黄,刷着齐腰的绿色油漆。靠门的地方摆了几件便宜的厨具,电饭煲、电炒锅之类的;中间是张小巧的饭桌,上面悬着一盏40瓦的钠制灯;靠里的地方摆着床,床单等用品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蚊帐上还有一块显眼的补丁。整个布置简易干净,看起来很舒服,即使房子稍显陈旧。我看着这一切,想象父亲每天在这里出出进进,重复着清贫的日子,以此换来我在另一地安逸的生活,并且对此充满希望。而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的生活枯燥乏味,这真是罪过。
晚上我们坐在灯光下谈了很久。我讲一些学习近况,父亲安静地听着,不停地抽烟。他已经不再是我小时候那个盛气凌人的父亲了,他的脸上更多的是隐忍和慈祥。我在无意间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阵楚酸。想 ,如果不是我读高中,父亲还用得着在四十岁时不停地在外奔波吗?
睡觉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躺在床上跟父亲说,“爸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特别怕你,连睡觉都不敢翻身。”
父亲翻了个身说,“那时候我头上是不是长了龙角?”
我说,“不是,是你手上长刺,碰到我就疼。”
两个人同时发出了笑声。
那天晚上我照例没有翻身和拉被子,我像小时候一样装作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发现身旁忙碌了一天的父亲,早已发出平稳均匀的鼻息。




生活是充满意外的,就像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午后,我的生活突然被父亲开启了另一扇门。
从那时起,他也为自己开启了另一扇门——他的选择注定了他将为此奔波。因此在一九九六年就注定了这场意外。
我高三的时候,父亲遇难的消息像晴天霹雳般在我的生活中响彻开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巨大的空落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来说明这件事的真实性。
那时候忽然明白,别人的生命对于自己来说只是一场隔岸的烟火,在自己的视野所及演尽繁华与悲凉,自己始终都是而且只能是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不停地假设,如果我不读书,那么现实是否会比现在更为美好。但是假设对生活的唯一帮助是可以满足人们的意淫心理,它起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作用。面对不幸最好的方法是坦然接受,好好生活。
父亲离开以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生活除了自己谁也无法真正帮自己,我深知这一点。它需要我冷静面对,明白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我如同往常一样上课下课,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高考终究没有考好。补习那一年,并没有和太多的人有过多的交集,我明白,我回来高中校园仅仅是来续接一九九六年父亲在我身上种下的期望,如此简单明了。
后来F跟我说,“真不敢相信你家出现了那么大的变故,你还能这么从容面对。”
我说你,“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F想了一下说,“我觉得应该像偶像剧里一样,抽烟,打架,逃课。总之很颓废。”
我说,“生活有无数条路摆在面前,你为什么要选最差的?那样只会让你失去更多,再说了我也没有颓废的资本。”

收到通知书那天,我心平气和地跟母亲说:“妈,我来通知书了。”好像又不仅仅是跟母亲说。
母亲接过通知书,眼睛有些湿润。




大一暑假回家的时候,我和母亲聊起父亲。现在我们都能够很坦然地面对他的死。经历时间和生活长久的洗礼后,再去回想死亡这件事,不再是回忆死亡本身以及它所带来的悲伤。
我把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较谁更帅。母亲认为父亲帅,而我则认为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着说着母亲的眼睛红润起来,她说:“要是你爸还在就好了,他一直最想看的就是你进大学。还记得小时候他从来不夸你吗?他是怕你骄傲。”
我说:“妈,如果有合适的你就再找个人过吧。等我和弟弟去读书后,这家就冷清了。”
她说:“现在你们还小,等你们工作以后再说吧。”
我说:“那时候你都老了,你不能仅仅为我们活着,还得为自己活着,这样生活才有意义。”
她说:“我就得为你们活着,到了我这个年龄,生活就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应该为自己活着’,它被赋予了更多的内容,比如责任和义务。你们就是我生活的责任。”
我和母亲在一瞬间陷入了沉默。这时午后的阳光落下来,打在天井里,反光投进我的眼睛,照得我像一只午后的猫一样眯上了眼睛。
电视里播着午间新闻,主持人用麻木的口吻说:“XX省煤矿发生瓦斯爆炸,XX人死亡,XX人受伤,XX人失踪。此次事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口气平淡得像在播报晚餐的菜单。母亲坐在耀眼的阳光下一语不发。
于是后来回忆起这个午后时,背景是电视机发出的嘈杂的声响,而阳光则占据了主导。刺眼的阳光不停地倾泻下来,无限膨胀,膨胀,膨胀,和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午后重叠在一起。

然后不停地向我涌来,漫过我所有的思绪。
姓名:方辉    QQ:530339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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