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西亚的劳拉
十二月初,一个被冬雪轻轻锁住的傍晚,我抱着刚借来的一大沓资料从图书馆出来往广场上走。教堂顶部的一方晚霞还没有落尽,诗一般严峻的青黑色天幕却已然在伏尔塔瓦河的下游悄悄降临。我先是如梦初醒般在广场一侧的走廊上站了站,拨开游客们络绎不绝的风影与层层激荡的欢呼,天文钟在沉腐的第五拍的音尾骤然收声——时间还不算太晚,我抬头用力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又俯身揉揉冻得生疼的膝盖,这才提整身板儿与步伐决定去“两个寡妇咖啡馆”小坐一会儿——大约五分钟的步程,沿着淡黄色的盲道一直走,接着从第二个岔路口向左转。“两个寡妇咖啡馆”是市中心这片灯红酒绿的繁华地段中唯一一家堆满书籍且整日播放舒伯特的隐秘区域。由于位置偏僻,陈设古旧,游客着实少之又少。我最初也是因为美国朋友老梅吉十二万分热情的全力推荐才前来造访的。
几番往来,这却是我第一次刻意定足于小巷的入口处翘首观望,算是应了四周霓虹初上的优雅情境,也算是应了黄昏时分的稍许怠惰。窄街的右手边,是一家名为“莎士比亚”的二手书店;左侧是一栋弃置已久的朱红色小洋楼,残破的蚀木扇门上还不忘挂着一把滴了锈水的铁砣大锁。我沿雪印小跑了几步,又顺着钉在墙上的指示铜牌向巷子更深里望——一扇铁栅栏遮遮掩掩般躲在大丛枯去的野蔷薇背后。刚上前几步,咖啡的醇香便和着堇褐色的暖光不经意般从虚掩的门扉间演绎在了一方方青石板上。我随即换了更为考究的姿势,轻悄悄地推门进去……
是一方不算太大的单层店面,整体布置温馨苍老,却也甜腻,就好像外婆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块填满陈酿苹果和野蜂糖的大馅饼。室内的空间虽然整洁,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宽阔。挨墙的四角上安置着各样造型繁复的小摆设,有金玫瑰图案的叶形落地灯,会发光的仿陨石地球仪,夹着战时黑白老照片的高脚相框,烫花的铜质婴儿小摇床,还有贴着玛丽莲梦露或各式老海报的玻璃挂镜……周围一圈零落排着几张印有西洋棋格的暗色矮方桌,桌上规规整整地置着小份报纸,琉璃烛台和白陶瓷糖罐儿。中间较为空荡的场地松松恰恰地卧着一条长方形的茶几和两三席深蓝色丝绒面的印花沙发椅。若故意将鼻子向墙角凑凑,淡淡的霉菌味定会扶墙而生。我将大衣挂在门口的红木立脚架上,这才定定神敞开眼帘向四周望——下雪湿冷的缘故,室内的客人竟比平时多出几成,大体为清一色的中老年群体。他们有的围着大披肩靠在墙角合眼小憩,有的一手捂住咖啡一手托起放大镜,有的俯在桌角浅声聊天,并且礼貌地将语调压至极低。这场面看似萧然颓败,却恰好映衬出了咖啡馆年迈而灰白的单调节奏。
店主是一位顶着小团肉红色秃顶的矮个儿老头,此时他正穿着一件翻了毛料的灰色旧西装,坐在吧台后的高脚椅上边喝茶边翻看一本页面泛黄了的厚书。那只长毛黑色肥猫咪懒阳阳地赖在甜品柜一端的软垫上,时不时翻身将几团绕乱了的毛线轮番推来滚去。
“您好,请问需要点儿什么?”他的余光显然才刚注意到久扶在柜台前的我,随之抬起头,摘去了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
“我想要——”我浅声答道,同时不紧不慢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掌
“拿铁、厚奶沫、小杯、带走、对吗?”我的答句还未落全,老人便猜字谜般一词一顿地念了出来!
“您的记性可真好!”的确令人吃惊,我一面夸张地瞪大眼睛,一面重重点头赞叹道,“今天有空,想喝完了再走!”
“好好好!这里要比外面暖和,坐下来也好!”老人慈爱地点头,顺手将纸杯套回去,换上一把阔口的瓷杯便转过身去吧台那头打咖啡。
我的心情突然雪过天晴一般,强而有力的通透愉悦感顺筋络合集为一束,又沿着脊椎流畅地疏导至头顶!我从钱包数出了几枚硬币,又“叮叮当当”地将它们投到内侧的毛玻璃瓶里。这才笑嘻嘻地道谢,并接过杯子在靠窗的墙角落座。老式留声机“吱吱呀呀”地唱起了舒伯特,那一缕缕被岁月残蚀得参差不齐的音律,就像是从森森的朽木地板缝间摇出的一般……
那女孩破雪而入的一刻,所有人的目光统统冲向了门厅。顺势席卷来的,除了那探戈般的热烈步伐还有几束夹着冰粒儿与尘埃的冷风和步尾一阵“叮叮咚咚”的陨石风铃声。那势头停顿了五六秒,算是对这个聒噪的入侵者故作姿态的迎接。接着老人们才又将注意力纷纷转移到之前所专注的事情上——看报的继续埋头看报;靠墙打盹儿的不过是换了更为舒适的坐姿;聊天声扇风般再次续上前阶段的尾语;只有那个拿着放大镜的老先生,他干脆将眼前的家伙什儿推到小桌的另半边,开开心心吃起一块儿碗大的胡萝卜蛋糕来!
“您好!”她冲吧台后的老先生挥了挥手中刚摘下来的线帽。
“您好,女士!”老人点点头,那一本正经的语气中竟流露出稍许东欧人特有的刻板来。
“天气真冷啊!我有多久都没有见过这么深的积雪啦!”她用英语说着,同时用力抖了抖躲在衣褶沟壑间久不愿融掉的雪粒儿。老人没有搭话,一脸严肃地将书页合上。“在我们西班牙,这样的雪天是不多见的!”老人依旧硬着脸孔,嘴角绷得紧紧的!见老人不怎么感兴趣,她也就黯然地收了声,随手拿起吧台上的一本风光画册翻看了两页。看来和我一样,是个乐于游行的外国人!我就此顿生出了极大的热忱!
“女士,您需要点什么?”老人努力整了整凌乱而成分缺失的句法,故意示范性地将声音压压低。
“哦,小杯的美式黑咖啡,加牛奶!清咖啡就好,不要加任何水果味道。”她显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用心,再一次嘹亮地答道,又开始手舞足蹈地脱围巾。
“对不起女士,我不懂英语。”老人突然停下手,接着耸了耸肩,同时带着几分焦急向座椅这边瞟。
那女孩先是停滞了几秒,一副潜心思索的样子,接着用力晃着身子:“美式的——黑咖啡——”
顷刻间,一道道沧桑的困窘攀上了老人的脸颊,他再次用力耸耸肩,表示自己实在是听不懂。女孩儿原地站了一会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以为她会就此作罢——悻悻地离开,或是上前寻找看上去懂点英文的人求助。我甚至已经放下了手边的书本与瓷杯,只要她的眼神扫过,我便立刻主动站起来。毕竟要面对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的异乡人,我暗暗调整起自己的交流状态——感情基调要相对高涨些;说话口吻十二万分的有礼却绝不死板;还有笑容,要表现出矜羞且决不能让牙龈外露!就要认识新朋友了,那种骨子里析出的愉悦确是难以按捺的,这种情感多少源自于长期离落在外的孤寂与恐慌。就算是重复了一百遍的旧事,就算是聊过一千遍的话题,新鲜机体的加入总能为原本乏味的事件点进猝不及防的些许乐趣。如此一来便不难理解,为何我是如此贪恋陌生磁场之间致命的吸引力!可就在我一切准备妥当正欲起身的时候,那女孩竟自语自划起来————
“就是这样——您看!”她捻了小撮儿筐子里的样品咖啡末顺势舔舔指头,又将堆列在立柜角落里的牛奶桶凭空点了几下。“混合在一起!”她利落地捞起一个小号瓷杯,夸张地搅了搅手臂。——“您明白了吗?”她将厚镜片向上推了推,再次目光端正地笑望着老人。
老人先是愣了几秒钟,才又恍然大悟般打出“一切安好”的手势。无论有没有真的弄懂,只要照女孩的意图,将牛奶咖啡简单掺在一起就好了嘛!反正看她大大咧咧的样子,不像是个计较的人!
我远远看着吧台那边,失落感多余好奇。这件乐事总归与我无缘,干脆不去管它!我又端起杯子吞了一大口,这才沉淀了心绪埋下头来继续读书……米兰昆德拉,卡夫卡,那些相互纠结着哲理与华美的句段,我一面阅读,一面着手记录——“友情对我来说,证明了存在着比意识形态、宗教、民族更强烈的东西!”
“你好,请问你在等人吗?”就在这时候,一双圆头的黑色厚雨靴定立在了我的眼底。
“没有啊!”我立刻将目光从印满字母的旧纸扉上移开,那女孩儿端着咖啡和一大块奶酪蛋糕端端立在那儿。
“没有位子了!”她不低头看我,也不挪开步伐,只扭着身子一次次环视四周,好像多看几遍就能凭空生出一个空桌似的,我追随着那目光望了一圈,小小的房间,确是被充满了。“所以,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她终于眼怀期待地望向我,又用扫视中的眼神和微微扬起的下巴指给我看——“只剩这一个位置了,我可以坐下来吗?”那试探性的语气彬彬有礼却也温婉轻盈。
“当然没问题!“我赶紧将架在椅子上的书本和背包移到地板上,腾出足够的地方给她。
“太谢谢你啦!”说着瓷杯碟便被重重搁在了桌角。这句话的确是发自内心的,那明显抬高了嗓音和那厚重而磁性的频率,引得周围静滞的人们纷纷探头观看。我拿起铜勺故作正经地搅了搅咖啡,又将手指在嘴边唏嘘了几下:“小点声,都是在专心做事的老人。不许打扰的!”女孩拍了一下嘴:“真对不起!瞧我的大嗓门!”这句话更是脱口而出,那一高再高的音量,使得闻声观望的脑袋又多了几份。她尴尬地冲我眨眨眼睛,干脆不再开口,而是埋头在硬皮记事本上哗哗地记录着什么。我又开始读书,可面对这么一个封存着故事且有待发掘的大活人,本就没留几分的专注,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
我终究没能按捺住奔涌的情绪,索性应顺心意,斜着眼角细细打量起她来——女孩不算太瘦,穿着一件黑色短款呢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棕红色的利索短发,眉骨很高,除了睫毛膏没有任何多余的妆饰;那直而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与健美气质颇为不符的厚片宽梁镜架。她正错行写着什么,三三两两的句隔缠绕着疯狂飞跃的饱满指腹。我与她相邻而坐,就像是靠近了一簇与这倍感沧桑的情境格格不相容的小火苗,她在一群湿冷的陈腐间拼命地燃烧,仿佛顷刻间就能将这沉沉死寂烧燃殆尽!
她看起来是注意到了我,又好像没有完全注意到。总之,在最初的这段时光中,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讲话,是对于陌生人的反射性防范,还是欲诉不能的羞涩?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说不上到底是她身上哪种气质深深吸引住了我——洒脱的凌乱短发?欢天喜地般冲上云霄的浓密睫毛?小兽般野性却温柔的沙哑嗓音?优雅托着腮帮的葱白指尖?还是从笔触倾流而下的潺潺泉思?我疑惑地悄悄望她,竟一丝一缕细细整理起来,谁知越绕越乱,人性之中的重重美好关联,本不是分门别类就能说清楚的。
“嘿!”终于,对面热情的大嗓门蓦地将我点醒,又举起夹着笔的手晃了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未作任何思考便匆匆“嘿”了回去!
“你一直在看我?要尝尝蛋糕吗?”她说着便迅速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接着将糕点叉与盘子一并向这边推了推。
“不用不用,谢谢你啦!”我知道欧洲人讲究分餐的习惯,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摆摆手,眼神不自然地上下飘动。她仿佛读出了我的难为情,便也不再客套地继续礼让。
“我在写旅行日志。你看看,已经这么多啦!”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想要吹散这团凝固在我们中间的尴尬空气,那女孩说着便捏起那厚厚的半摞本子展示给我看。
“旅行日志?”我双手接过那本子,翻阅起一草草疯狂旋转着的拉丁字母。——紫色圆珠的笔迹,廉价硬铅芯绘制的简笔图景,粉色的荧光标识,还有一角风干了的黑咖啡印渍。
“对啊,从加利西亚出发,享受整个欧洲!我已经走了两个月啦!”她自豪地拨了拨挡在眼前的一撮儿碎发,目光变得柔软而幽远起来,仿佛瞬间便陷入了回忆的沼泽。我也跟住她的节奏自然而然地凭空幻想起来。“你知道吗,我很少走大城市!安排旅途的时候,我就尽可能多地将乡村、小城镇画在一条线路上。”她习惯性地扶了扶镜框,也不管我想不想听,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走在田野上,村庄与村庄间距很长。有时候长时间寻不到一个人影,穷乡僻壤的地段也没什么过往的车辆。于是泥土与野草更显得友好起来,还有地里的小昆虫、小沙粒都时刻欢迎着你的为所欲为!”她浅嘬了一口咖啡,娓娓讲述着,我已然被成功引领到了戏剧性的乡间小调之中。
“前一段时间,就是天还不算太冷冽的时候——我在法国南部的森野里经过了一小片树林。当时正好有风吹过,那些暗黄暗红的叶片顺势哗哗地往下落!我突然觉得特别美!干脆脱掉雨靴,只踩着一双厚绒线中筒袜就绕着那几丛矮灌木狂奔,枯叶在脚下”咔咔“作响......”她诗情画意般描述着,我竟贪婪地享受起这身临其境般的巨大欢愉!
过了好一会儿,完美旅途的讲述才算告一段落,女孩儿舔了舔干燥的唇,又端了端咖啡,疲倦的目光缓缓漫过窗棂。
就在高迪的圣洁灵魂与圣托里尼的海岸线不顾一切冲入大脑的各个死角的时候,她却猛地并拢了双腿,同时用力将身子向我这边探,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上帝!说了这么多!我们还没有彼此介绍!”她拍了一下头,又大方地伸出右手,“我叫劳拉。”在第二个音节处,那舌尖明显打了个柔软而灵巧的小卷儿。“我来自西班牙的加利西亚!小地方,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的!”话语的尾音连带着几声“咯咯”的笑。
那股劲儿来得猛烈,我完善措辞的能力完全被冲散了,只好照着她的句子说:“我叫克里斯蒂,来自中国!”同时伸出手去。她显然被我拘束的样子逗笑了,一边点头一边拉起我微微曲起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随即放开——“中国!好遥远!不过听这发音,就知道是个美丽而富饶的国家!”
“好吧克里斯蒂,告诉我,你是在这里长居呢?还是短暂的旅行?”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可能是嗓音过大的缘故,引得邻座的老先生斜眼盯了盯我们。
“不算是长居,过来上几年学而已。”我收了收声,“嗓子压低些,大家都在做事,不好打扰的!”
”西班牙语就是要大声说!小声说就没有那么热情了嘛!”劳拉冲我撇撇嘴,又补上一句:“再说了,我不喜欢扮‘嘎嘎嘎’的鸭子叫!”但无论几句抱怨,她还是出于尊重,将音调降下来好几度。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从葡萄牙说到瑞士,从加列戈斯聊到波西米亚,又从莫奈聊到荣格。
“嗨克里斯蒂,这样说话实在是不舒服,我的气管儿就快要坏掉啦!”劳拉不悦地挑起眉毛,夸张做出无法呼吸的怪样子——“不如走出去边逛边聊吧!我初来乍到,只是在市中心绕了绕,还没来得及看巴黎街夜晚的奢华大橱窗呢!”我点点头,无意间发现邻座的老头又在嗤之以鼻地久久斜视我们。整理好衣装,又抱起那一大摞书,窗外的夜全然黑尽了。
我们挨着步伐穿梭过整条小巷,劳拉突然一把拉过我的手臂——“克里斯蒂,你背着那么大的书包太重啦!书本就让我抱吧!”她接着说。
“那太麻烦你啦!不用,我自己拿得起。”“就让我来吧!”
“真的不用!”我们竟客气地拉拉扯扯起来。
“你是我的导游!你花时间陪我,这点事儿是我该做的!再说,你本来就拿不动了嘛!”她敲了敲我微躬的背,整摞书便重重落在了那善良的臂弯里。看来,我终究是拗不过这个游戏乡间的加利西亚姑娘!
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街上的游客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人们大多呆在家中煮浓汤,或躲进街道两旁烧着壁炉的甜品店中取暖。巴黎大街是广场深处一条只售卖奢侈品的宽巷子,有钱人家的先生太太们,名贵跑车们,全都聚集在了这里。我通常是避免涉足的——一张缺乏立体感的面孔,就着一身颜色俗丽的装束,在披着裘皮且妆容精致而优雅的女士小姐们之间行走,着实难以抬头。
“算了吧,在当口儿凑凑热闹就行啦!里面是千篇一律的名贵商品,没什么好看的!”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劳拉说道。
“去转转嘛!算是了解一下有钱人的品味与穿着!”劳拉那副与华丽情境格格不入的大嗓门再次开启。
“好啦!反正也不常来,有个伴儿总是好的!”听我这么一说,她竟愉快地挽起我的手臂!
我们走在琉璃四溢的灯光里,走在那些为富人们特意准备的谄媚笑靥之中,划破些许高贵情人之间婉转低语的空气,越过那名牌提包堆砌成的物欲的山峰。劳拉始终以走马观花的姿态向前走,可最终被大街拐角处一家高档法式甜品店的大橱窗阻挡了去路。我闷着头正欲跨步,她却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
“这里很贵的!你看看,全都是衣着考究的绅士淑女!”我的手掌在那片亮丽中迅速一抹,赶紧揽了揽她的手臂——“快走吧,你要是饿了,我们去市中心的快餐店!”劳拉好像没听到,只顾出神地向橱窗里的陈列台上望!
“你看,克里斯蒂!那个牛角包真诱人!你说那是真的还是仿制品啊?我甚至能闻到它的香味!”她说着,示意我往柜子的左下角望。
“快走啦!站在这里吞口水多难看啊!面包而已,卖相和味道没有太大区别的!”我斩钉截铁地催促着,又故作镇定,深怕伤着她的自尊。
“别着急,就看一小会儿!克里斯蒂,我从来没瞧见过做得这么诱人的面包!”说着,她又指了指橱窗后面一位身着黑色礼服的金发女士——“你瞧,那个柠檬塔一定很好吃!看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橱窗上印出一流衣着齐整,穿着膝高筒靴的俊俏人影来,还没等我反应,一双白手套便有礼地敲了敲我的肩:“女士们,需要服务吗?还有空位,里面坐!”说着他竟鞠了个半躬,随之伸出那只修长的白手,做出请的姿势。
我低了低头,一霎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样昂贵的场所,的确是我们消费不起的,可一旦拒绝……
“谢谢,我们就站在这里看看!”劳拉的粗嗓门突然不假思索地鬼扯了一句!我盯了她一眼,再望向那个服务生。只见他迅速站直了腰板儿,同时将手背到身后——“好的,欢迎下次光临——再见。”他的脸上仍有余笑,确是那样冰冷又僵硬。
“再见!”劳拉兴高采烈地回应着,还挥了挥裹着棉手套的厚掌!那杆儿硬的影子没有回头,转眼便消失在了那块吐司型招牌的背后!
“看看,克里斯蒂!原来在高档的食品店,服务生都如此具有风度!”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恼怒,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踏回到离店面五米左右的街道边去。劳拉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的转变,她仍然站在那里,心满意足地望着盛满美食的橱窗咽口水。
我没有一句正式的道别便转身离去,情绪过于复杂,好的也有,坏的也罢,我自己也理不清。就连拖在青石块儿上的影子也被寒风与沉重的情绪拨弄地寥落起来。路过广场的时候,一位戴着花帽的老人正蹲坐在墙角,和着台手摇式的旧乐器,吟唱起一首古老的摩拉维亚民谣来。我的步伐零零散散地落下来,最终止于一米开外的石阶上。我该怎样形容那被魔力注满了的声音——浑哑,原始,纯粹,与尘世无关,与欲望无缘。一路走来,我心里满满的都是那朵来自加利西亚的野蘑菇。恼怒却也内疚,我为何不能不计代价地陪她站在橱窗之外?我怎么能够为了一副无知而惺惺作态的虚假面具去伤害一具鲜活,单纯而自信的灵魂?我望着胡斯雕像,又望了望雕像后亮着烛光的大教堂,心中顿生空乏!
如果现在折回去,劳拉会不会已经愤怒地离开了?而此时,我是多么希望她还能站在橱窗前意犹未尽地等待,多么希望她仍愿意嘹亮地高喊我的名字!想到这儿,我便紧了紧步伐继续前行……
就在我离那吐司大招牌六七米远的时候,那副大嗓门毫无意外地再次开启——“克里斯蒂,我等了好半天,怎么一转身你就没影儿了?”
“哦,我......我就是在四周走了走。”我结结巴巴地编着瞎话,”对了,你怎么不回家?是不是不认得路啦?“
“路是认识的,我就是在等你呢!看看,你的书忘在我这里啦!”说着她将那厚摞叠在了我怀里。有趣的是,这摞散发着霉味儿的旧纸,竟成为了我身体所有器官中最最温暖的一部分。我抱着书,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好啦克里斯蒂,现在我要回旅馆去!明早要出发去布达佩斯呢!”劳拉还是一副欢天喜地的表情,好像快乐与活力在她身上永远燃不尽似的。
我一把拽住她,”等一下!“接着便转身闪入甜品店。
店内的情境显然要比橱窗外的观望还要纸醉金迷——一只微笑的驯鹿头挂在正对门的墙壁上,十来张小桌统统被金丝装点着,橱窗背后摆着一台角柜,台面上稀松放置着各种小物什儿。再来说那些穿着燕尾与小礼服的年轻情侣们,他们大多品着红酒与糕点,聊着不可告人的情话。劳拉站在我的身后,不发一语却也大开了眼界!
“两个黄油牛角包!”我朝着柜台后那位搭着羊毛绒披肩的金发女士微笑。
“好的,在这里坐还是带走?”她的声线甜甜的。
“带走,谢谢!”我利落而明亮地答道。金发女士将牛皮纸袋双手递过来,又找了零钱,接着便与我礼貌地道别。
经过门口,那装束齐整的白手套依旧杆儿般站立着。我对着他说再见,还模仿劳拉的样子用力挥了挥手臂。
“劳拉,劳拉,为什么今晚的街道有通体透亮的明媚感觉?”我将嘴巴塞地鼓鼓的。
“你说什么?”她显然没反应过来,干脆大口大口认真地啃起牛角包来。
我没有重新开口,只是抱着书,挽着她的臂膀走在人行道里侧。渐渐地,一阵阵原野上的温风夹杂着些许清凉与浑厚的果木香从遥远的加利西亚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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