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如玉
早晨起来，在镜前刷牙。妻子突然说，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愣了好几秒，告诉她说，让我好好想想。
我并非是在思考想要什么礼物，我思考的是自己已经三十四岁的年纪。还记得曾经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启蒙的老教师点名，点到我时，她半是惊叹半是赞赏地望着我说，才5岁半啊？曾经的教室里窗明几净，读书郎朗的情形犹在耳目之旁。好几次在睡梦中回去，仍伏在小小课桌上写作文，题目是《长大以后的我》。我坐在窗户边上，听鸟的鸣啭泄露出来的天机。风轻触我额前的绒发，翻动我的书本，花把它的芬芳肆意洒进教室，洒进我的胸腔我的肺腑。我闭起眼睛展望，然后写出第一篇获奖的作文。
至于写的什么早已忘记，随着行年渐长，幼时许多渴望的梦想，有的失去色彩，有的也只能在梦想当中回味。
三十岁以后会是什么样？
入夜，半躺在床边，读苏轼的《永乐遇》：“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新欢旧怨”，忽地悲从心来——不管是谁的梦，不管是什么样的梦，以及怎样恻痛肺腑的新欢旧怨，都已经湮灭在无声的岁月里了。我呢？我曾经的那些小小的梦想又将在何处安家？
灯下系挂着三十岁生日时，妻子从远方旅游归来给我带来的一块玉，她那日笑着递给我说：男人三十如玉。
这是一份意味深长的礼物。
玉即欲，洁身自好，只做正当之事，不索糊涂之物，忠贞不二，是玉不可物欲横流。
玉即鱼，鱼跃龙门，逐流而上，一身逆浪，方能有成，是玉不可任人鱼肉。
《千字文》里说：金生丽水，玉出昆冈。那玉，不见得就是昆冈之玉，但它和所有昆冈的玉一样色调古朴，华而不彩，质地细密，触肤柔润，内纹缜密，可以挂在胸前，也可以拿在手里把玩。据说所有的玉在呈现本真面目之前，都称为“璞石”。我想起“和氏璧”，那一块曾经令君王不识忠奸难辨的璞石，遂想起卞和，痛心他失去的手脚，流出的血泪，无处申辩的冤屈，钦佩那可杀不可辱的长云志气，唏嘘围绕着那玉后来的生生死死。
记得《说文解字》中对玉这样解释：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
润泽以温，仁之方也
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
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
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锐廉而不怯，洁之方也
好一个五德，玉有五德，人该当有几德？人有生死，那玉的轮回在哪里呢？出自太古之虚又跌入茫茫大化吗？玉比人要活得久，身处红尘之中却又在红尘之外洞察人间秋毫。可谁想那灵玉转世成了贾宝玉后，却一生也没有把人做得清楚透彻。
做人原来不如做玉。
用心倾听玉吧，听它说说世间的道理，然后如玉般清醒认识自身，不去梦想成为童话里屠龙的勇士，我已是那个在馨黄的台灯下为孩子读书的人；既不能如亚瑟拔起石中剑，又不能像水手一样搏击大海，但我愿是那个在夜晚手持提灯，边歌边行的人；也不能再去想象追云逐月，期望登上月亮攀爬桂树，但我必应是那个每逢月圆，便抬头仰望，用月光清洗身体的人。
好好做一回玉吧，该当如玉般沉稳大气。历经世事沉浮，对生命开始感谢，尊重，敬畏。妻子赠与我的那一块玉，想来原本也和我一样，因着混沌无涯的缝隙中透露出一点生命的灵光而出世，心里怀揣着梦想却要刀削斧劈才可成美成器的珍宝；在时间的荒漠里行走修行已有几千年，历经磨难而悟道的精灵。
三十岁后，该当如玉般活着，如玉般的清洁质地，如玉般的坚实信仰，如玉般的温润大方，如玉般的斐然正气，如玉般的清声远扬。
如此想来，已经三十四岁的我，还要什么礼物呢？我早已经得到了生命赐予我的最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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