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标题音乐》

仙仙 · 发表于 2021-12-10 10:57:08

“雨是哪里落下来的？”

窗外一个孩子的话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放下手中的书，侧着耳朵，静听下文。

“雨？雨是天上菩萨（在作者家乡一带，称老天爷为“天上菩萨”）落下来的呀！”

李家大妈用竹丝扫帚扫着天井里的梅雨的积水，有口无心地回答四岁的一宁（作者幼女，后改名一吟）的质问。一宁把“天上菩萨”这个名词反复说了三遍，似乎对它颇感兴趣。但继续又是疑问：

“天上菩萨面盆里倒出来的吗？天上菩萨？”

她大约是要练习这刚才学来的新名词“天上菩萨”，所以尽量地应用，开头用一个，末尾再用一个。

“勿错！天上菩萨！乖官官（作者家乡一带对小主人的称呼），真聪明！”李家大妈把说话合上了“沙沙”的拍子，有口无心地、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听了发生兴味，抛弃手中的书，立起身来，准备开门去加入他们的对话。但又立刻缩回开门的手，仍旧坐下来，侧着耳朵静听。因为我忽然悟到，我似乎没有参与她们那种说话的资格。

“面盆呢？面盆在哪里？”

这回一宁的声音比之前响亮得多。我想见她正在仰起头向空中找寻面盆，朝天喊着。但李家大妈只管拼命地“沙沙”，置之不答，恐怕没有听见她的话。她接连问了几遍，带着哭声了。李家大妈这才停止了“沙沙”，而专任对付她：

“什么了，什么了？”

“面盆呢！你为啥勿响？”

“面盆？”李家大妈惊奇地反问，“要面盆做什么？面盆水弄勿得，弄湿了衣裳姆妈要骂。”

“勿是！”一宁顿着脚，恨恨地喊，“落雨呀，面盆呢？面盆在哪里？”

“落雨世界（石门湾方言，称天气为世界），面盆水弄勿得，弄湿了衣裳姆妈要骂。”李家大妈说过，便开始“沙沙”地扫到大门口去了。

一宁在阶沿上顿着足，连叫“勿是！勿是！勿是！”但李家大妈愈扫愈远，渐渐扫到门外去了。一宁便开始盛气地号哭。

我隔着窗子静听，明知道她是被误解而受冤屈了。那老太婆真是糊涂透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钻进一宁的身体中，帮她表白，但立刻知道无须如此。因为我静听她的哭声，觉得其抑扬顿挫的音节中已雄辩地、详尽地发泄着她心中的愤懑了。现在我试把这片洋洋的哭声翻译为言语：“我刚才问你雨是否天上菩萨从面盆里倒出来的，你不是说过勿错，又赞我聪明吗？既然我的话是‘勿错’的，现在我就请你把天上菩萨的面盆指出来给我看！怎么你又诬我想弄面盆水呢？既然你称赞我聪明，我这质问正是聪明的进步，怎么你反拿‘姆妈要骂’这等话来坍我的台呢？你所答非所问，你无端污人清白！”

我因此联想到近代的“标题音乐”（program music）——用音描写事象或心情的音乐，换言之，含有文学的内容的音乐。裴德芬（贝多芬）以来世间所盛行的标题音乐，就是从我家的一宁的哭声进步而成的。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日

（原载1933年8月1日《文学》月刊第1卷第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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